似曾相识的口吻,林如海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往下说。
屋里又恢复了先前的静,默然一片。沉甸甸的静谧,却丝毫不曾影响到苏云岫的情绪,也不觉得难捱,耐心这东西,她从来都不缺。十年前如此,十年后更是如此。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流逝,林如海心中的苦笑越发得重了,记忆深处的形象再一次不自主地浮上心头,似乎当初也是这般耐得住的心性,这般比激烈争执更难捱更严苛的对峙,若是母亲不曾开口,便这般静候着,干耗着,也绝不肯失了先手。巧的是,一次又一次,干等不起的人,却从来都不是她。而区别的,只是自己不再有母亲帮衬着,心疼着。明白她的用意,林如海却不得不妥协,不得不将先机拱手相让。
心中轻叹,心思一转,林如海索性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苏轩今年十一了?”看到她猛地偏过头来,清冷冷的目光望着自己,心底却是一松,有气有怒总比冷刀子渗人来得好,便坦然地迎向她的视线,笑着反问一句,“我若不这般问,你会主动跟我提起苏轩的事?”
苏云岫眼波轻转,从他的眼睛上移开,嗤笑道:“澹宁与你非亲非故,至多不过有一面之缘罢了,我为何要跟你提他?”伸手取过案几上的茶盏,碗盖儿轻轻拨弄着漂着的茶叶,冷眼看它如同江边浮萍随波逐流,勾唇轻笑,“十一,十一了又如何?难不成你真的以为他会是你的儿子?”说着,又偏头看他,语气仍是那般轻柔缱绻,颇为可惜地喟叹一声,唇畔的弧度却有种说不出的讽刺,“没想到,十年未见,当年那个智深谋远的林大人竟然变得如此天真了。”
林如海脸色一变,目光锐利地盯住她的眼:“是我天真,还是你天真?我既然会跟你提及此事,自然是有了万全把握、确凿证据,可不是你这片面之词就能掩饰敷衍得了的。”
难道真的有证据?不是在诈她?苏云岫心中发慌,虚得厉害,可仍然兀自坚持着不肯露出丝毫的软弱,争锋相对道:“那你便拿出证据来,何必跟我多费口舌?”时隔多年,她就不信,真的被他找到了什么证据,要是真有,他林如海还能这么好心大度地坐下面前跟她扯东扯西的?
“你不信?”林如海忽然笑了,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却也一下又一下地敲在苏云岫的心上,让她越发得不安,“苏姑娘……”
刚起了头,便听到苏云岫语气生硬地打断了他的话:“民妇早已嫁人生子,请喊我苏夫人。”
“好,苏夫人。”林如海从善如流,脸上挂着微微笑意,略略停顿片刻,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纵使过去了十年,可林某若真想要查清楚一桩两桩的事,却也并不是不可能的。发生过的事,就算掩饰得再好,也总会有些蛛丝马迹留下的,苏夫人素来聪慧通透,想必也懂得此间道理,毋需我再多加赘言。”
“林大人如此言之凿凿,何必屈尊来我这小小的铺子找不自在,直接去衙门说不就得了?”苏云岫冷笑地反唇道,心里却越发警醒,不愧是心有丘壑的林如海!寥寥数语,就让她莫名的心虚,如此难缠的角色,也是苏云岫来到这个世界头一回遇到。只是,不安归不安,难缠归难缠,可苏轩是她在这世上最深的羁绊和牵挂,想让她将儿子拱手让人,门都没有!不止门,连窗也没有。
从提起苏轩开始,林如海便一直密切留意着她的神色,看到此时,也不得不在心里暗赞一声好。若是光凭看到的听到的,也许真的会怀疑先前的想法,可不知为何,越不占理,他却越坚定苏轩的身份:“苏夫人,我知你对林府并无好感,可事已至此,你当真忍心让苏轩做一个父不详的孩子?”
苏云岫怒极反笑,冷冷地道:“林大人哪来的闲情逸致,竟然管起别人家的闲事来了?也不对,是我想岔了,有林夫人这般美好完美的贤内助在府里为你操持内宅,还能时不时地安排些毁人不倦、害人不浅的戏码供你夫妻佐乐,也难怪林大人能心情愉悦、诸事如意了。”想起往日种种,苏云岫只觉得怒火燎原,在五脏六腑里乱窜,若不是因为林府,她何需如此苦心筹谋辛苦坎坷?若不是因为林府,她又怎会吃苦遭罪落下一身病根?
父不详?
你林如海也好意思跟她提这个?
“自古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莫说眼下澹宁身家清白,纵使当真是那父不详的,又能如何?我儿苦也好,痛也罢,荣辱贵贱,与林大人又有何干系?”难不成还真当他是你儿子了?
林如海两眼一眯,一道充斥着阴沉戾气的光芒从眸底喷涌而出,又很快被掩饰在黝黑眸色里,嘴角轻抬,似笑非笑地看着苏云岫:“当真与我无关?苏夫人真是好盘算。”他们之间的纠缠,想要这样撇得干干净净,未免也太轻巧了吧。
“与林大人相比,民妇微末能耐,当然是自愧不如。”苏云岫冷嘲地笑哼了一声,“不要时,弃之如敝帚的,如今又惦记上了,就这般罔顾情理强取豪夺,想来在你眼里,世人皆如草芥,可以任由你林如海搓圆揉扁为所欲为,才算入情入理?”
林如海顿时哑然无言。谁能想到,当初宋姨娘的一帖药,一次匆忙的陷害,竟会让一切都乱了套。当年往事,缘何进府,究竟是有心或无意,孰是孰非,已经无从说起了,可无论如何,终归都是在林府惹出的风波,结下的孽缘,也终归是对她不住的。这些日子,他也认真想过,若非他不忍贾敏神伤心痛,不满母亲的安排仓促的结合,一意孤行那个方案,是不是结局就会不同。
可惜,相隔十年,事过境迁,纵使有心,也已无力了。
而如今,他不可能坐视血脉遗落在外而不理,就算再艰难再多舛,也阻不了他了。一思及此,林如海站起身,肃容朝她拱手道:“若是苏夫人仍然执意抵赖,为了林家承继宗嗣不绝,林某也只得对不住夫人你了。”
☆、相见相离各有所思
苏云岫不屑地撇了撇嘴:“不愿依从你的意思说话做事,不肯顺从你的想法罔顾事实,就是执意抵赖?林大人的规矩,还是这般别致,闻所未闻的稀罕呢。”
双手安静地交错在身前,苏云岫微微抬眸,柔和如湛湛春水的眸子波光潋滟,唇角轻挑,一缕清浅淡薄的笑意若隐若现,曼声又道,“林家之事,大人该同林夫人商量,至不济还有妻族宗亲在,跟民妇一外姓之人有什么说得的?不过,看在大人难得屈尊登门造访的份上,民妇便也讨嫌多说一句,苏家虽不是什么能耐的,但大人你若一意孤行,非得将别人家的孩子说成自个儿的,到时候真惹出什么是非风波来,可怨不得旁人。”
承继宗嗣?你林家绝不绝后,断不断嗣,关她苏云岫何事?又不是不吃五谷杂粮的圣人,凭什么要她生受了委屈?
心里冷讽着,连嘴角的弧度也跟着凉薄了几分。林如海却熟视无睹,微笑以对,话接得好不利索:“苏夫人多虑了,些许琐事,林某自持还能应付。倘若真有那一日,林某也非怨天尤人之辈,更不会推到夫人身上。”
这是看不起人,笃定她什么也做不了?一脸自信满满的模样,看得苏云岫更是一阵火气:蝼蚁尚能撼树,何况是人?还说什么不会推诿,哼,当年怎么没瞧见你有担当了?
似是读懂了她眼底的轻蔑嘲弄,林如海轻叹道:“当初,林某行事的确有欠稳妥,苏夫人心中有气,有怨,也是应有的。可要真因往日宿怨而牵连无辜,累及子孙,岂不也伤了儿孙晚生的心?”
做出那档子事,岂是一句“有欠稳妥”就能解释得了的?一介孤女,却被构陷失了清白,那是怎样无望的灾难?眼下又有价值了,便轻巧巧来这么一句,说什么牵连无辜,当初她就不无辜了,可为何还要将她扯入林府的漩涡里,做她们婆媳之争的牺牲品?
“大人想多了,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又怎会将千般情绪留给那些个不相干的,徒增自己烦忧?”林家也好,林如海也罢,不过是她重生红楼交付的惨痛代价,若非牵扯到苏轩,更是连正眼看一眼都懒得看的,更不用说牵扯上其他的,“林大人巧舌如簧,却也抵不过现实证据。倘若今日民妇当真因林大人权势地位而屈从,那才真是伤了我儿的心。”
话说到这份上,林如海怎会还不知她的心思?那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见黄河心不死,绝对负隅顽抗到最后一刻,心知此次贸贸然前来,再不可有什么收获,若是再死死逼着,指不准会出什么幺蛾子,事倍功半,反而不美。倒不如暂且抽身,去筹备些旁的。这样一考量,林如海索性起身告辞:“林某言尽于此,还望苏夫人三思而后行。”
苏云岫也随之起身:“苏家家务事,就不劳林大人费心了。”微笑着端茶,送客,然后转身,回屋,礼数周全得挑不出丝毫毛病。刚进了屋子,一放下帘栊,整个人便如虚脱了一般瘫软在椅子深处。在那个男人面前,她时时警惕着谨言慎行,生怕一个疏忽就会露出什么马脚被逮了漏洞,待这曲终人散后,只觉得身心俱疲,前所未有的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