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大的办公室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苏忆北拿着资料的指尖有些抖。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紧张,是因为见到他太过突然,还是上次见面之后,往事和回忆都跟着接踵而至,因而再次见到他,她才会这么失态。
她机械的同林江讲着资料上早已印好的案情分析和媒体评价,林江不发一言,甚至连刚才对邢律师偶尔的几句应答和发问也没有了。
门突然打开来,苏忆北以为是邢律师回来了,抬起头却发现是林江的助理琳达。她走过来问道:“苏小姐,邢律师平常是喝茶还是咖啡呢,”苏忆北答道:“他喝茶,一般的绿茶就行,”琳达又问道:“苏小姐您呢?”
还未等苏忆北开口,林江替她答道:“橙汁,给她榨杯橙汁,”琳达的脸上露出略感讶异的表情,苏忆北却突然回过神来,她抬起头对琳达说:“我也喝茶,和邢律师一样。”
琳达掩门离开后,林江终于开口道:“我记得你以前最爱喝橙汁的。”
苏忆北淡淡的说:“这么多年过去了,口味也该变了。”
林江看向她,眼底有沉沉的青色,他休息不好时眼底便会有一圈青色的黑眼圈;他搭在沙发扶手上的手指不经意的轻轻敲击着;还有他总是微微蹙起的眉头,让他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是一副严肃而认真的样子。苏忆北恨自己这么多年还记得那样清楚。她平静的收回目光,低头将手边的资料整理好放进文件袋里。
琳达很快端了茶进来。苏忆北端起小巧透明的茶杯轻轻呷了一口,有些烫,但她并没有放下,就那样端在手里,可以让自己一直低着头不必触及他的目光。
微低着头的角度,正巧可以看见林江的西装裤缝,笔直熨帖,连同脚上的皮鞋袜子都配合的一丝不苟。苏忆北想起初三那会儿,因为林江突飞猛长的身高,他的校服裤子总是短一截。冬天的早上,她和林江一起骑着自行车去上学时,他总会在蹬车时露出一节脚踝。寒风顺着裤腿窜进去,总让她觉得单薄而寂寥。于是她便学着其他女生在学校门口买了毛线,为林江织了双特质的袜子,加厚加长的,颜色挑了她最喜欢的天蓝色。但是那蓝色太艳了,林江走着路脚面上便会露出一抹鲜艳的蓝色,配在他们大红色的校服上更是显得突兀。大家为此还引发过一阵子话题,一向高冷的林江和他那双针法粗糙的蓝袜子。
苏忆北蓦地觉得有些心酸,眼眶也跟着有些酸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流出泪来。邢律师终于推门进来,说了几声抱歉坐下,继续同林江谈合作的事。
谈完事情从大楼里走出来已经是午饭时间。邢律师要去接女儿放学,苏忆北便站在路旁的公交站台前等公车。
一辆熟悉的黑色路虎停在她面前,同上次一样,又是占据了公交车道。林江摇下车窗对她说:“上车,我送你。”
那个时间正是高峰时段,又是在市中心那样繁华的地段,苏忆北知道以林江的性格,他真的会一直停在那里等她,便没有同他推辞打开门坐上了车。
汽车很快汇入拥挤的车流之中。路旁的风景推进的很慢,车内亦是漫长的沉默。苏忆北觉得有些闷。等红灯的片刻,她将车窗摇了下来。两个穿中学校服的男生和女生骑着自行车停在他们的车旁。女生朝林江的车看了一眼,转头对男生说:“路虎揽胜哎,”男生看了一眼满不在乎的说:“羡慕什么,将来我绝对给你买比这好不知道多少倍的车。”
苏忆北微微笑了笑。那样青涩的年纪,果然说什么话都是可爱的。和同龄的男生不同,林江好像从来没有说过任何不切实际的空话,他总是沉稳而内敛的,却有着超乎他年龄的果决与成熟。
那时候学校里刚刚流行起mp3,苏忆北当时的同桌有一个,她暗暗有些羡慕。有一回放学她随口跟林江提了一下,林江没有说话,苏忆北也很快把那件事抛在了脑后。结果一个月后她生日,林江就送了一个枚红色的ipod给她,是他用那次市统考第一名得到的奖学金买的。那个ipod至今还放在她的床头柜里,上面依然存的是以前的老歌。失眠的深夜,她偶尔还会拿出来听听。
前方绿灯亮起,车子又平稳的向前驶去,那两个中学生蹬起自行车灵活的在车阵中穿梭,很快便消失在了不远处,她重新摇上车窗。林江终于开口问道:“你还回过江北吗。”
“回过两次,去给我爸爸扫墓,”苏忆北答的很平静。
“陈阿姨还好吗,”林江问。
“挺好的,”她简短的说。
“上次我去上海开会,专门去了趟锦溪,不过没有找到你家,”林江单手掌着方向盘,望着前方。
“不用去找了,”苏忆北说:“估计她并不愿意见到你。”
林江的嘴唇抿住,下颚的线条绷得紧紧的,苏忆北知道他在强忍着情绪。她看向窗外,仿佛自言自语道:“许多人许多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没必要回头看。流连忘返的,以后的日子也过不好。”说完,她指了指前方说:“我到了,就停在路边吧。”
林江没说什么,回了把方向盘将车停靠在路边。苏忆北下车后头也不回的往前走着,仿佛一步也不敢停留。直到走进律所的大楼里,空荡无人的大厅之中,只有午后散开的几缕斜阳。她终于慢慢蹲下身子,抱着膝盖哭了起来。
☆、第十二章 你好,旧时光(一〕
北京的冬天很快便来了,仿佛只在一夜之间,路旁的银杏叶便落光了,只剩下空空的树干。金黄的叶子铺落满地,要是头顶是晴朗的高天,便美的可以直接拿来做城市宣传画。然而大多是时候天总是雾蒙蒙的,笼着一层灰色的霾,让苏忆北常常不经意的想起江北。
江北的冬天也是那样灰蒙蒙的。浓烟和乌云密布的天空,破旧古老的厂房,和无数堆积如山的煤堆。每天早晨,父亲提前起床将焐了一晚的蜂窝煤炉子生好,房间里还是冰冷的,苏忆北得咬着牙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然后用炉子上温了一晚的热水洗漱完毕,再将早餐放进书包里出门上学。
离开家时外面尚且将明未明,空气里有微微刺鼻的烟味,她总会抬头望望铅灰色的天空,期待着这座干燥的北方城市里有一场大雪赶快降临。
林江总是早到一会儿站在大院门口等她。伴着沉沉的天色,他们俩一前一后走着,手里还拿着冒着热气的早餐。那样的场景,在苏忆北的记忆里变成了一幕永久的默片,在往后的无数个冬日的清晨里,她都会在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的回放。
林江的父亲林广茂那时候是江北市煤炭局机关的干部,母亲郝红梅从单位辞职下海后,同别人合开了一家水泥厂。同苏忆北家相反,林江的父亲沉默寡言,母亲则是一副雷厉风行的女强人模样。记忆里,苏忆北很少见到过林江的父母同时出现在大家面前。总是每天看见林广茂端杯茶拿份报纸从机关大院里穿过,隔很多天才能看见郝红梅开着车给家里大包小包放很多东西,又急匆匆的驾车离去。因而林江家里总是冷冷清清的。若是傍晚放学回家时看见林江家里的灯灭着,苏忆北便会直接拉上林江去她家。
往往饭还没做好,他们坐在餐桌上一边写作业,一边吃点饼干面包之类的先垫垫肚子。苏忆北喜欢喋喋不休的同林江讲着今天学校里发生的事,林江则沉默着低头写作业。
苏忆北不开心了便问他:“林江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啊,”那时侯林江便抬起头对她说:“在听,你刚才说到冯梦媛喜欢张辰,”苏忆北便不计较的继续开开心心的说下去。因为那样,苏忆北的作业总是写到很晚才完,林江写完了便拿本课外书坐在她旁边,遇到她不会的题了再讲给她听。
苏秉义通常下班很晚,等到一起坐在桌前吃饭时,窗外的天色已经黑透了。苏忆北一边吃饭还要一边眉飞色舞的把刚刚同林江说过的话再对爸爸妈妈复述一遍。陈书芸总会笑着对苏秉义说:“看看咱家这小姑奶奶,将来长大除了林江谁敢要。”苏忆北便撅着嘴瞪着面前这对丝毫不给自家女儿留面子的父母,心里却莫名的涌上一丝甜蜜。
很久以后,苏忆北变成了一个安静的人,话不多,常常习惯在一旁倾听,乔伊说她眼里总有心事。只有苏忆北知道,能有人愿意无条件的包容你的放肆与任性,倾听你琐碎的烦恼与幸福,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情。她曾经有过,也狠狠的失去过,从此不再奢望。
煤炭是整个江北市的支柱产业,所以矿区的子弟很多,在学校里人数庞大而团结,简直就像帮派一样。那些男孩子大都邋里邋遢,身上的衣服常年四季都脏脏的,打起架啦又野蛮又疯狂,喜欢到处揪女生的小辫,掀女生的裙子。只有林江,他永远只穿白色的衬衫和t恤,每天都整洁熨帖,同一帮男生打完球后淌下的汗珠仿佛也干净一些。
整个成长的过程中,苏忆北都是有些仰视林江的。他不爱说话,但彬彬有礼,成绩和各类竞赛永远是第一名,长的好看,个子很高,擅长所有体育项目,有距离感却从未让大家觉得他高高在上。初三那会班上的女生都在看台版的《恶作剧之吻》,于是大家都在私底下说,一班的林江简直就是现实版的江直树。苏忆北便在心里默默的想:那我岂不是袁湘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