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江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另一只手遮住她的眼睛。转头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苏忆北终于支撑不住了。
恍惚间,苏忆北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哭,眼泪和汗水将她衣服的前襟都浸湿了。她透过生疼的眼睛,看见哭晕过去的母亲被抬上了救护车,看见黑压压的人群逐渐散去,看见林江将她血肉模糊的左脚用纸巾稍作擦拭后,背起她往医院走去。她伏在他的背上,那么温暖而清新的香皂味,像是小时候爸爸背着她时身上的味道。可那味道让她那样绝望,那样撕心裂肺。头顶的天空万里无云,空无一物,如同她的世界一样,终于什么也没有了。
煤炭局给了家里三十万的抚恤金,苏忆北久未谋面的奶奶在那时候出现,理所当然的分走一半用他儿子的命换来的钱,扬长而去。陈书芸消沉了两个月,整个人瘦的脸颊都凹陷进去,渐渐走了出来。生活逼迫着这个孱弱的女人不得不站起来。苏忆北上高中了,里里外外都需要钱,将来还要上大学,她不能让自己的女儿因为失去父亲而活的没有尊严,也不能让这个家垮掉。
那时苏忆北的外公外婆都已相继过世,只留下一座老房子在母亲的家乡锦溪镇上。苏忆北唯一的舅舅陈书平在上海工作,也是工薪阶层,生活并不宽裕。陈书芸中文系毕业,又赋闲在家多年,想要回到家乡或者上海去找工作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便决定还是留在江北,等苏忆北考上大学了再做打算。于是她去找了林江的父亲林广茂,想要重新回到矿区的子弟学校去教书。那时的编制越来越严,想要重新回去不是件容易的事。林广茂虽已升到副局长的职位,也是通过多方关系和周旋才帮她解决了这件事。
最艰难的那一年是林江陪她走过来的。苏忆北表面看起来坚强,骨子里却重情而懦弱。父亲去世的头一年里,苏忆北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有时候还会突然情绪失控,一个人莫名的哭很久。学校里的同学对她由刚开始的同情和安慰,变成了后来的敬而远之,只有林江一直在她身边。
那是半年后的一天,苏忆北做了个梦,自父亲去世那么长时间以来她尚且是第一次梦见父亲。
梦境很真实,就是父亲出事的那个早上。她和父亲在家门口挥手道别,母亲在身后对她说:“你去追一下你爸,把这个鸡蛋让他拿上,一会儿一下井又是一个上午吃不上东西。”
她接过鸡蛋跑了几步追上父亲,将尚且温热的鸡蛋塞进父亲手里,嘱咐他赶紧吃掉。父亲微笑着摸摸她的头说:“女儿懂事了,”接着便往前走去,消失在熹微的晨光里。
醒来后,窗外没有晨光,只有明晃晃的月光。四下空无一人,她的心也空荡荡的难受。她拿起手机试着给林江拨了个电话,林江没有关机,电话响了几声后便接通了。
“这么晚了还不睡,做梦了?”林江的语气里还带着睡意。
苏忆北点点头,点完才想起林江看不到。电话那头林江已从床上坐了起来,对她说:“别怕,我在呢。”
她轻声问他:“林江,你会离开我吗?”
林江沉吟片刻,对她说:“不会。你不走,我就不走,一直在这儿。”
那个清明节,林江陪着苏忆北去郊区的公墓看望父亲。苏忆北将头贴在父亲冰凉的墓碑上,断断续续的同他说了很久的话。临走前,她最后伸手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想要将父亲的面容擦得更清楚一些。
一旁的林江蹲下身去,掏出身上的手帕将父亲的整个墓碑都擦拭一遍,然后对着父亲的遗像说:“叔叔,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小北,就像您在一样。”
苏忆北觉得自己的眼睛发酸,视线又有些模糊了。她低头看着蹲在地上的林江,那样高大的身躯,和宽厚的肩膀,那样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是林江,至少她的生命里还有林江。她终于觉得心安。她想,就这样吧,这世上的苦难于她大抵如此,既然躲不过,那便努力接受吧。
只是她却不知道,这世上除了失去以外,还有一个最残忍的词语,叫做失无所失。
☆、第十五章 每个女孩的范思哲
律所顺利的拿下了与sil的合约。
周一一大早上班,苏忆北在茶水间里冲咖啡,碰见了邢律师组里的助理律师申庭芳。她抬起手准备打招呼,申庭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从她面前走了过去。苏忆北本以为是自己想多了,结果一上午碰到的几个知产和涉外组的同事见到她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
平日里苏忆北的性格宽容开朗,在所里的人缘一直都还不错,她思前想后也想不起自己做了什么得罪人的事,正准备找蔡文静聊聊,覃律师打来了电话,让她去办公室找他。
坐在覃律师的办公桌前,他伸手推给苏忆北一份材料,苏忆北接过后翻了几页,是sil的章程和法务情况。没等她发问,覃律师已开口道:“这次sil和咱们所一次性签了五年的合同,报酬十分丰厚,附带条件之一就是你需要参与。其他的都不影响,你就每周一跟着邢律师去sil列席个会议,平日里帮他们审个合同出个法律意见书什么的,很简单。律所这边的工作也会适当给你少分一点,所以不要有心理负担。”
苏忆北听了,脱口而出:“我不去。”
“为什么,”覃律师问。
“我法律英语不好,sil的事情我处理不了。”
“苏忆北,你读书读傻了是吧,”覃律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说:“让你去sil做个法务,又不是让你去当商业间谍,你干脆说你不会梵文得了。再说,人家sil点名要你,自然有人家的道理,你扭捏个什么劲啊。”
“可是我一去不就抢了申庭芳的饭碗了吗?刚才她们整个组的人都对我横眉冷眼的,我不想人家把我当成个背后使诈的小人,”苏忆北也急了,据理力争。
“背后使诈?你使什么诈了。sil来的文件白纸黑字写着你的名字,所里也不过是在满足客户要求。再说了,邢律师那边都没意见你怕什么。况且今年年底考评,直接决定你和申庭芳谁能成为正式的律师,这个时候拿到sil这块肥肉对你十分有利,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去,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要在这儿找些有的没的理由拒绝。”
“师兄,”苏忆北还想争辩,覃律师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这事没什么好商量的,回去好好看材料,下午就跟着邢律师去sil报道。”
出了覃律师的办公室,苏忆北有气无力的往自己的格子间走去,蔡文静正靠在她的办公桌前用八卦兮兮的眼神望着她。不用问,苏忆北也知道这姑娘有何贵干。果然,刚一坐在座位上,蔡文静便凑近问她:“你是怎么从申庭芳手里拿过sil的案子的。”
苏忆北疲惫的说:“凭我的人格魅力行不行。”
蔡文静一脸不屑的看着她,又上下打量了她一圈,说:“按照电视剧或者小说的套路,你应该是跟sil的林总有什么瓜葛那边才会点名要你。不过,林总是北方人,大学又是在美国念的书,无论如何也跟你扯不上什么关系啊,”正说着,她突然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般说:“对了,该不是上次邢律师带你去sil谈合作的时候,林总对你一见钟情了。”
苏忆北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一个超龄的花痴少女,正常的逻辑无法说服她。于是她认真的看着蔡文静说:“原因其实是这样的,林总作为一名建筑设计师,他大概觉得我长的很有创意,设计感很强,所以才邀请我加入sil.的。”
蔡文静仔细想了几秒,像是发现新大陆一样眼冒金光的对苏忆北说:“那你看看我长得够不够创意,还需要把哪个地方再设计一下,能不能跟着你们去sil。要是能常常见到我男神,让我去韩国整个容我都愿意。”
望着蔡文静花痴泛滥的样子,苏忆北终于只剩下仰天长叹了。
不过她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进入sil一个月,苏忆北也没有见到林江,每周一的例行会议都是sil的何副总在主持。那段时间林江常飞国外,回到国内的时间也大都在忙sil刚刚控股的桓宇地产的事情,所以不常到所里来。后来唯一的一次见面,是在一次周一会议上,林江坐在会议圆桌的一头听何副总汇报了十分钟的工作后便起身离开。苏忆北的位置在后排的角落,泯然众人的样子,她也不再担心了,暗自笑自己刚开始在覃律师面前像贞洁烈女一样顽强抵抗的样子简直小题大做。
陆远扬那段时间也忙了起来。虽然是名义上不掌权的董事,但以陆氏那么大的规模,只要一上手,自然便有源源不断忙不完的事情。有一天苏忆北翻手机,无意中发现陆远扬竟然一个星期没联系过她,不禁暗暗感叹连这家伙也开始深沉了。
周三中午,苏忆北在律所楼下的一家小饭馆吃午饭,一抬头看见墙上的电视机里陆远扬正衣冠楚楚的接受采访,差点没一口米饭喷出来。隔壁桌的两个穿着正装的小白领正指着电视里的陆远扬窃窃私语,听见声音回头轻飘飘的打量了她一眼,转过头扬手要求老板把刚才的画面再回放一下。
苏忆北努力把嘴里差点喷出来的米饭咽了下去,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正闪着陆远扬的名字。她做贼心虚般急忙把电话接起来,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