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势已渐渐扩散,小七回身进了另一间屋子,她一步一步,知道那里面有什么。那里有个人在冷冷地笑。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小七,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当初你就该知道,这么多年你也没有放过我,在医院为什么帮我?”小七以同样冷的声调说。
“你是我的人,我不能让你死在别人手上。我要把你救回来,看着你健健朗朗地死在我面前。”
战烈的身影一点点地显现,一点点地明朗起来。他唇边的笑还是冷冷的,眼里却也出现了狂热。“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不管你怎么反叛我,你最终还是会一步一步走到我面前来。”
小七往他面前走近了几步,她忽然一声呼哨,鹰从她背后“唰”地飞过来,朝战烈扑过去。瞬间翅膀长出,同时尖利的长嘴叼出去。
小七看着战烈在一声尖锐的痛叫中倒下去。小七说:“我什么都是你教的,除了这一点——你忘了鹰一生只认一个主人。”
战烈捂住脸在地上翻滚,一些血顺着掌缝流出。
小七顾不上他,急忙转身找小宝。这时烟更大了,她一阵眼花,眼镜也模糊起来,滚滚浓烟已向她推来。
江边仓库前围了一圈人,江面上几条船也将灯往这边照着。看热闹的人远远近近地站着,看救火的水枪一条一条地往那冲天火焰的房子上射水。
越来越深的人群被火光照亮了脸,有人说老房子着了火灭不掉,就这么烧着吧。人不都跑出来了吗?人是出来了,可不知是死是活。
就他们目睹的就有两个担架,两个担架上都是男人,一个年轻人头被打破了,也不知道可还有气。还有个中年人更惨,眼睛瞎了一只,也不知道是被什么打的。
这中年男人也是侥幸逃过一命,他被鹰伤了眼睛,倒在火场里,本来是必死,火烧过来之前就会被烟熏死,但他万幸倒在门口,警察一来,首先救下的就是他。
围观人群里说得最起劲的是一群学生。他们说最后出来的是个年轻女人,头发披散,脸被烟熏黑了,女人仿佛神经失常,出来后又死活要冲进去,说里面还有人。
“那到底还有没有人?”人们围着那个最早看到的学生问。
“说是还有个孩子,还有孩子他妈,娘儿俩陷在里面。”
人们问他怎么知道那是娘儿俩?
“不是自己的孩子能那样去救?奋不顾身不要命的。”
放孔明灯的学生对警察说,他看得很真切,火起来以后,他们看见二楼的阳台有一扇窗子被破开了,一只大鸟飞了出来,盘旋了几圈,又飞回窗口。
“鹰!”学生们仰头望着欢叫。
一个年轻女人随着出现在窗口,女人上半身几乎没什么衣服了,衣服在她手上,裹着个布包,包上拦腰扎着一条带子,她将布包上的带子衔在鹰嘴里,鹰缓缓地飞下去。
女人松手捻着带子,将布包从上空坠下去,一路放送,在离地面一米的地方带子到了尽头。女人手一松,学生们纷纷跑过去够那个布包,拾起来才发现是个孩子。
是个男孩,他刚刚醒,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叫着妈妈便哭起来。学生们又叫着要窗子里的女人小心,赶紧下来。她似乎听到了,笑了笑,一转身便消失了。
“然后呢?”警察问。
“然后就一直没有出来。”学生说。这学生口齿伶俐,将一幕活话剧形容得一波三折,万分惊险。他的同学们七嘴八舌地附和。
警察将这些记录翻来覆去地看,现场的两个伤者还在医院暂时不能问询,依他们说的,房子里还有一个女人,确实不见踪影。火已经扑灭,废墟残骸里也并没有发现尸体,但那时周围都有人,她能插翅飞上天去?
“简直是武侠电影!就算她是个大侠,那个雕,还是鹰,不就在这儿吗?她可骑不上去。”
“还有个可能,”一个老警察停下手说,“仓库三面是人,一面朝着树林,一面临江。她是跳江走了。”
大家一起分析这可能的存在率。
“就算是跳了江,但是为什么?理由呢?她未婚夫不还在外面吗?她为什么要走?”
大家开始调查失踪的女孩,一查便查出来这叫小七的女孩身世来历复杂,跟还躺在医院里的战烈也大有瓜葛——犯罪记录倒是没有——但擦边球也踢了不少。事情可大可小,也难构成她非逃不可的理由。
“她那个好朋友说她身体不好,眼睛不好,她游不过江,只怕还是在火场里。”大家又说。
来来去去好几遍,警方说,找不到人,只能按死亡处理。但难的是,对家属无法交代。警察好生犯难,现在那几个家属每天守在这里不走,其中那个叫谷雨的孩子妈,从火场里出来后,就一直寻死觅活般揪着他们警察不放,找他们要人。
“人家救了她儿子,她当然要找到救命恩人。”一个把火场放鹰救人的神奇故事听了无数遍的年轻女警眼泪汪汪地说。
最后,两个年轻的能说会道的女警肩负了任务去看望失踪者家属。她们如实地说,小七没有下落,火场里没有找到小七,没有残骸。现场的情况,各条路被堵了,她只有从窗口纵身跳落这一条路,但没有迹象表明她这么做。
“那她在哪儿?”霍思垣问,几日不眠使他看上去很吓人,“消失是什么意思?没有人,没有退路,也没有下落?她能在哪儿?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就是烧死了也总有一块骨头留下!”
警察看出霍思垣是不会接受小七已葬身火场的那一种可能,他们知道这种时候,宁可相信一个奇迹,拖过一些日子也好。
更加困难的是向谷雨解释,但女警们很快发现谷雨不那么难以说通,谷雨比思垣乐观得多,谷雨只是坚持说,小七不可能死。
“她是属猫的,她有九条命,你看,她生下来没被淹死,也没被掐死,她爸爸不停打她,也没死,在老家的火里没死,又从战烈手里活了下来,手术也成功了,后来发病没死,从台上摔下来没死……还有一次,她还有一条命。”谷雨像祥林嫂一样跟人们一笔一笔算这笔生死薄上的账。
她身边有个才赶来的中年男人,说是她的未婚夫,姓韩。他握着她的手,谷雨说一句他便赶紧点一下头。
警察们互相对视,心想,情况最严重的倒是这个谷雨。
谷雨问起其他几个人的情况,警察告诉她,闵安琪报了案,跟着也失踪了,带走了不少款子。战烈因为离火源远,暂时是保住命了,只是瞎了只眼。
谷雨眼神一闪,接着把头埋到膝盖上去,哭了。年轻善感的女警察被她哭得鼻子发酸,却又觉得,这回她的哭泣不像是痛哭,那几乎是个恍然大悟,悲喜交集的抽泣。
谷雨告诉思垣,她知道小七没有死,小七必定是逃了。为什么?战烈为什么会倒在靠近出口处?小七恨他入骨,他恨小七也入骨,这么两个鱼死网破的人,小七既然得了手,怎么会任由战烈被救?战烈活下来,还是不会放过她,他恢复了,自由了,第一个要找的就是她。
思垣看着谷雨眼里那点狂热的光,他不知道他自己眼里也是一片同样的狂热。谷雨越说越有道理,已经完全肯定了自己的分析。
“小七救了战烈,”谷雨继续说,现在她的眼里是一片闪亮的喜悦,“你不知道现在的小七,她心里没有仇恨,她甚至连战烈也放过了,不但放过,她还救了他。她把他拖到出口处不被火烧死。但战烈不死,她就会死。她只有逃。战烈一天活着,她就一天要逃亡。”
“也许,她要躲开的是我。”思垣又走上了另一条思路。
思垣告诉谷雨,本来他已经决定跟着小七一起走,他决定死缠烂打也要磨住她,不放过她。小七也许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一点线索,一点踪迹也不留。
最后的那一夜,他们在一起,是那么地融洽,小七几乎已答应了他。但也许她心里仍有不安,也许她只有远走,只有走才能令她相信还有以后。她自己也跟谷雨说过:“我的心不习惯幸福。”
韩默愈没法再听下去,这两人的眼中一片白热,一片神秘,是一对疯子,越说越投机,只为逃避现实。照这样说下去,下一步他们就要去谋杀掉战烈。
战烈还在医院里,陆明已经脱离危险。陆明脱离危险后对警察交代出不少事。陆明唯一的要求是,他想再看看小宝,再看看谷雨。
谷雨去了,那已经是一个月之后。她的精神好了很多,她走在湿漉漉的江洲街上,她已不那么迷离茫然,也不像幽灵一样苍白了。
她小心地走着,像满怀心思。韩默愈陪着她。韩默愈绝不相信谷雨和思垣的推测,那些关于辗转逃生的遐想,跟猫有九条命一样鬼扯。
他只耐心地等着谷雨恢复,恢复成那个他熟悉的谷雨。但他心里又有一点失落和怀疑,觉得眼前这个谷雨也许才是真实的谷雨。
陆明的头发又推得很短,他即将再次坐上带着铁栏杆的车。他看上去很平静,只说:“等着我,谷雨。我想要小宝叫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