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直到了那个水篮街上,人们永生难忘的秋天。
现在去问水篮街的人们那个秋天里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会详细说明。他们不停地打岔,讳莫如深,以混淆过那个心上共同的口子。但其实所有人都记得那个秋天的夜晚发生的惨剧。一次无故的失踪,一场突然的大火,阴差阳错,他们失去了水篮街最美的女孩儿。
在水篮街中学师生的回忆里,那个秋天像每一个秋天一样饱满平静,阳光充裕透明,无拘无束地流满街面,樱桃和谷雨两姐妹并肩走过,引人回眸。她们身上除了书包外,还提着一个袋子,里面是她们的演出服,樱桃是一件银白色的长长拖裾的鱼尾裙,谷雨的是一件黑色的,打了很多结袢,垂满细长布条的女巫斗篷。
樱桃和谷雨的服装每天都带回家自己保管,各拿一个衣架挂起来,两件长衣分别在风中飘曳。谷雨常会停下手中的活,抬起头,长时间地凝望着。人鱼公主的裙子下摆镶着亮片,用细珠子圈成弧形,象征着一片片鱼鳞,那件裙子轻若无物,像马上要化在风里一样。小人鱼会穿着这样的裙子,为王子摆动单薄的胯骨,站在刀尖上起舞和微笑。
而她的斗篷是一片比夜还深的黑色,那样的黑暗。因代表着女巫,所以上面有很多拖拖拽拽的,乞丐般的布条,颜色也不是纯黑,带着深灰,像蛤蟆的背部……巫婆的心里也有爱吗?在那磕磕绊绊的布条下面,藏着多么深的心事?她的爱会经过多少磨难,多少痛,才会由银白变成暗黑?谷雨忽然有点喜欢起这个角色来,生平第一次,她理解起一个女巫。
一直到,那个出事的中午。
后来人们一遍遍地分析、回溯、细究,认为如果不是一系列的意外与巧合,也许不会使事情这样毫无转圜的余地,演变到那个再无退路的绝处。
原定的演出,忽然提前了两天。而樱桃的演出服突然出了问题,拉链坏掉,有两处的亮片脱线,一副裙裾无故地松开来,只好火速送去修改。原本是一个老师顺路去裁缝铺取来,那老师的儿子忽然牙痛,老师便顺手拉出一个学生去取。
老师拉出的学生就是谷雨。
谷雨本来下午有一堂航模兴趣班,谷雨什么都不行,但对航模特别有兴趣,她在水池边摆弄着模型摆弄了一整个中午。后来她匆匆出来准备去随便买个午饭,却正巧被老师看见。
就这样她被临时抓来点了兵。
谷雨是满心的不愿意,她已经竭尽所能地避开樱桃的排练了,除了她自己躲不过的和樱桃的那一场戏,其余时间宁可一连几个小时的在河边发呆。她已经决定,她那海女巫的戏段一结束就走,这样就可以避开樱桃的压轴。
在后场排练的一群男孩女孩抹着红彤彤的脸蛋,正在最后练习集体舞的队形走步,大家都看到谷雨抱着一裹白花花的衣服进了后面的植物教室。植物教室是间单独的平房,墙壁上挂满标本,很空,平时就给她们排练。
天空像泼洒了颜料瓶,色彩混杂地变幻着,红得要滴下来。集体舞的大喇叭鼓点拼命敲着大家的耳膜,盖住空气里其余的声音。
二十分钟后所有人都看到谷雨狂怒地冲出。
一头汗练习走步的男孩女孩惊骇地看着谷雨刷白的脸,她怒得发抖的步子。没有人出声,谷雨从他们身边冲过去。只有一个男孩与谷雨一起玩航模,平时还能说上几句,他追过去问谷雨和姐姐出了什么事。
男孩事后的回忆里说,谷雨脸色煞白,甩开他的手。
“她不是我姐姐,她是我的仇人。”男孩复述谷雨的话,口气里对恨意的模仿只在表面,还是使人不寒而栗。
大家还记得樱桃打开了门,樱桃手上提着一件白闪闪的纱裙,缝着一片一片的亮箔和细珠子,樱桃脸色也白了,“怪物。”她说。冷笑使樱桃一向明亮的小脸一阵阴沉。
大家都不说话了,天空已经转暗,大家心中被一股莫名的兴奋蒸腾着。最后的暮色已经消失,天空铺开一层匀净的蓝,月亮使它晶亮生辉,圆圆的篝火堆已经堆起,即刻就要点燃。
一直到列队升旗的时候谷雨才出现,她脸色平静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恍惚。樱桃和她站在同一排,两人都别过脸不看对方,身体也小心地控制着,不与对方擦到。
樱桃的表演在这个晚上达到数次高潮,蓝色的绸面被舞台两端的人使劲摇晃,像真的万顷波涛起伏。樱桃冉冉从海面升起,她的美丽仿佛一弯新月,划空而来并长久辉映,所有人都毫不怀疑他们看到了一颗明日之星,所有人都记住了樱桃在这个秋天里完全盛放的美。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看到幕中时谷雨匆忙地离开。谷雨的海女巫刚刚结束,她正割去了人鱼的舌头,接下来是一阵集体舞,然后,就是人鱼拥有了人类的双腿出现在王宫的台阶上。
然而,谁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中途闭了幕,就像谁也不知道谷雨和樱桃怎么会双双失踪一样。这事在大家心里不但是个隐痛,也众说纷纭地成了个谜。
所有人都惊慌失措地寻找两姐妹,演了一半的戏僵在中途,有观众不耐烦开始嘈杂。
闹了一晚上,人们才听说山上起了火,烧了一户人家,紧接着的事让原本就一团糟的人群轰动骚乱了,大家集体赶上山去。
杨庄的人们后来告诉水篮街的众人,大家并不清楚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也许是天干物燥,或者是谁在后头点燃树叶。总之那火势是忽然间就腾了起来,将高阔的天空耀亮。如梦初醒的人们拿起工具和水冲过去,但一切为时已晚——那时候山下的水篮街晚会正到高潮,孩子们的脸红扑扑地仰望着和欢呼着,大家正期待着最后的主角樱桃——美丽的人鱼公主,给这童话的夜晚画下梦幻的句号。
一条白影在窗前翻滚,女孩的叫声撕裂了黑夜,破碎的嗓子将天空剐出一道道刀痕。随着叫声与火势,大家认出那是专门编竹器和篾器的罗家。但没有人知道罗家人最早发现了火势却为何没有及时扑灭,没有人知道罗家人为何站成一堆,个个默不作声。
著名的篾器大王罗宇良脸色黑如锅底,蹲在地上一个劲地抽烟,欲来平息身体的颤抖。他的侄儿罗三宝走来走去,嘴里喃喃咒骂,他的步子带着明显的瘸拐。人人心照不宣那是怎么回事,但无人提起。
警察来到现场,火场被清理,只知道那一夜之后罗家失踪了一双儿女,是一个叫小七的女孩和她的弟弟。但被火吞噬在罗家厨房里的,却是一个陌生女孩。
大家最后发现,另有一个陌生女孩出现在人潮骚乱的现场,她的头发纠结成一缕一缕,脸上被烟熏得墨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睁大。谁问她她也不答话,并且在那之后,也没有谁能从她的嘴里听到一句完整的话。
她簌簌地抖着,对谁都不理睬,有人认出她是水篮街上的学生,因为她身上穿着缀满亮片和珠子的银白纱裙。此刻裙子撕成一条一条,亮片垂挂下来,像陨落的星星。
Chapter 2 你从我的世界路过,我注定不能再平静生活
夜上浓妆时,樱桃出现在97会所。江洲有十余家这样的高档会所,每一家她都很熟。
暮春的晚风依然沁肌地凉,一片一片扇在女孩们的后颈上。女孩们过早换上了热裤与露趾鞋,裸露出的大片身体被灯光照出暖洋洋的粉红。她们是夜晚的主人,时刻负责美丽的夜场香奈儿。樱桃踏上台阶时略略停步,挑起指尖,将胸前散开的纽扣扣上一粒。
雪亮的欧式壁灯从红砖的高墙上直射下来,将樱桃的脸照得透明,可以看出她的天然,她有桃衣一样粉细纯净的皮肤,两片腮红也是桃花瓣一样的。她面庞圆润,缺少棱角,这种模子略平的脸在身边一堆颧骨如削,下巴如锥的女孩中显得过于舒展,平平的眼窝,在那一双双烟砖色、大地色眼影和猫蓝眼圈弄出的深邃大眼中也缺乏个性。
现在女孩们已很少画出挑的双眉,她们的眉毛是直直的一横,炭黑的两道扫向两鬓。樱桃却依旧淡眉弯弯。现在没多少人懂得这圆润中的东方情调了,她因此而别具特色起来。
她和别人一样,漫不经心地走进深海一样的夜总会,在角落找了个位置。这里跟别处一样,总有她一个预留的位置。
有人过来搭讪,她略略往里侧让一点,空出的地方正好够一个人侧身而立。想完全跻身纳入是不充分的,她只给人一点寒暄的余地。
这是两个外地客人,长得都很气派,谈锋很健,出手也阔绰,他们看着樱桃有一会儿了,有一点拿不准。此时酒也喝了几轮,话也讲了不少,他们还是不能确定。
这位传说中的公关女王樱桃不像他们想象中的那么辣,装束也跟别的女孩略有不同。她坐在酒吧的一隅,薄纱衬衫的扣子一直扣到脖子,袖口也是长长的,只有光射过来的时候,才看得到她的曲线毕露。顺溜的直发沿着头顶天然的旋儿垂下来,别着一个小蝴蝶,娇嫩得像从学校逃出来放风的高中生。连牛仔中裤下露出的一双光洁纤巧的小腿,也是单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