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的身体随着有一些自在地晃动,显得很悠闲。在肩膀的一些左右摇晃里,她依然有了一个下意识的反应,像是一个无声的提醒,她回过头,便看到了站在她身后的谷雨。
谷雨抱着一条金色小猎犬站着,脸因背光而显得暗沉沉,背后是倾泼一般的漫天晚霞。霞光的边缘被点燃一样冲出金光,但即刻就要被吞噬,沉入紫红与苍蓝不停变幻的云层底处。
女孩将手上的最后一只雀儿扔进笼子里,慢慢地站直了身子,又将脚边一团海报幕布踢开。脸上竟是丝毫意外也没有,似乎等着谷雨说话。
但谷雨一声不出,喉头痛得厉害,要开口除非把那硬块先抠出来。
她俩面对面站着,风似乎静了片刻,夕阳悄悄地移动,将一个人的影子投到另一个人的脚下。阿尔芒喉咙里发出低吼,“呜汪”一声挣脱了谷雨的怀抱,直向着对面的女孩扑去。
终于女孩涂满油彩的眼睛一眯缝,一丝笑从昔日的表情里透了出来,她开了口,还是慢悠悠,不紧不慢的。
她说:“哟,还哭哪。”
Chapter 9 世界不完美,生活也就难免有缺憾
小七站在院门口,仰脸看着那牌子,念:如意。
谷雨站在她后面的一步之遥。新月刚刚升起来,在楼层的后面露出一点钩影,树的影子黑黢黢的,又沾染了一点黯淡的红灯笼,有一点超现实的画一样的意境。
谷雨觉得今晚的“如意”有点不同于以往,她在这里住了两年,认识这里的每一个清晨和日落,熟悉每一个夜晚,今天却有了一点变化。她越过小七的肩膀看去,觉得自己是在用小七的眼光去审视,于是一切有了新的含义。她看到的是小七眼中的“如意”。
阿尔芒还沉浸在亢奋中。从见到小七起它便一直蹿来跳去,从身体深处透过长长脖颈发出压低的咆哮,又摇头晃脑,接着抱住小七的腿再不放了。
小七轻轻地踢了它一脚,终于还是抱起它来,忍耐着阿尔芒的热气和咝咝的舌头,说:“这狗倒有良心。喂了它几天,这么久了还记得我。那个王八蛋莱斯达就隔三岔五跑出去招惹母猫。”
“莱斯达比你义气,莱斯达还知道来认我,不会躲着我。”谷雨一面说着,一面拉桌子放茶具。
她的动作有一点重,有点摔摔打打,像是代替了嘴巴在发作。小七看着她布置,她像当地人一样穿件花布罩衫,头发挽在头顶,灯下双眉修长,转来转去地将各处拾掇。腰身和手臂都舒展得像舞蹈动作一样。
小七说:“我可没躲着你。”
谷雨一脚将地上的开关踢开,一手“哗”地又把水拧开,说:“来洗脸!”
小七不跟她计较,还是去把脸洗了,洗掉那些油彩。
谷雨看着她洗干净后的脸,眉毛很淡,皮肤有点粗糙,眼里还是什么也装不下似的,看着仿古的青砖和洗手池,墙壁上挂的水彩画,眼光各处掠了一遍,就算是全看过了。
她还是拉着小七楼下楼上地参观,看她的店,看她的摆设,还卖弄她的手艺。
一丛兰草从屋顶垂下,被顶上的一盏宫灯映出红色。四壁满满垂着她串的珠子,打的结子,地上一码码堆着材料和香料,一些设计图纸靠墙码好,是一个整齐规制,心里有谱的人对未来的设想。
小七默默看过一遍,推开雕花窗格,那延伸出去的宽宽窗台上的一排多肉植物,装在丁零当啷的小罐子里。
“是个老板娘了。”小七说。
“不是老板娘,”她纠正小七,“是老板。”
“没错,很赞。”
“你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她又问小七。
小七将嘴一抿,对着她挑了挑眉,意思是: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她终于还是问,“你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了是不是?”
小七答非所问,说:“你要结婚了吧?”
谷雨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手指上的红线,这是韩默愈那天拿根红线拴住了她的手指,那是他难得浪漫的时候。他对她说,在戒指套上她的手指前,先让这红线占住位置。
谷雨也答非所问:“你再不出现,我娃都抱上了呢。”
小七点点头,下楼去了。谷雨随着出去。
夜色已经四面笼罩,这里跟景区不同,虽然也挂灯笼,但是是稀疏的,光彩也黯淡很多,流动的水面显出静谧来。点点的微光映在地面,远处的草丛里有流萤舞动。
小七的手指微微一动,谷雨已给她把茶倒上,小七冲她笑了笑。两人的默契度依然,都想起了在冰冻街的那一年。隔着这许多里路,许多山许多河,彼此换了模样,却还是这一弦月。
小七说:“这里不错,能长久住下来挺好的。”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在这里的?”谷雨不追问出答案就不甘心。
小七知道她在这里远远早过于她发现小七。关于这一点她深信不疑,小七休想否认。
小七又笑一笑,这是拗不过她的意思。小七说:“一年前我就看到了你。去年的端午,你风头出尽呢,万人迷小姐。”
那个炎热的端午,彩旗招摇,人头攒动,五色令人目盲。她一身汉服,身边旋风一样裹挟着人,她如众星拱月。在她周围,好几个舞台扎在不同的地点,乱七八糟的民俗和各种歌舞表演。其中某处台上,隔着一段距离,小七正远远看过来,看着她。
“你怎么不来找我?”她还是这一句话。
小七说:“我不想来找你。”
“那你为什么住在白桥?”
“我既然死不了,也总得有一个地方过日子的。”
“那你……”她一时间有无数问题要出口,又忍回去了。何必呢?这就是小七,习惯于把人推开,但也不会离得很远。何必多问,小七做事从来也不用给出理由。
“反正你不来,你的狗也会来找我。”谷雨说,还带一点气鼓鼓和揶揄,“阿尔芒跟我可好呢。”
“我知道阿尔芒在你这里,我的狗不见了,我可是找过的。”小七说。看着她又要发作,小七抢先一步说:“这不是挺好嘛!”
谷雨忽然也觉得好了,既然小七觉得好,她也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她胸口长期积压的苦闷,如被神奇的手指一点,一触即化了。那像小山,像沼泽一样厚重的淤滞的烦闷,那无可名状、无从表达的不如意,忽然间化开了。溶解了般的轻快之感,一层层地涌动荡漾起来。
她不由感叹,命运多么奇妙。
如果小七不是和她同样保留着那些煮药材的习惯,还有那些香,阿尔芒怎么会找到她门上。
如果小七没有在盛老太太那里露那一手如意结,她怎么知道她就在附近!
如果她没有决定开这个店,没有去学打结,又怎么能跟小七再遇上!
小七似乎也是很感慨的样子,但小七习惯于沉默,小七沉默就表示她默认,至少是认可了这妙不能言的命运。
夜湿的气流带着暖意,似乎有了一点响动,似乎是阿尔芒睡梦中的鼾声,也或者是白桥下悄悄的水流,一点点潺潺地淌过去。谷雨觉得,这种沉静的、缓缓的促膝长谈是像梦一般的。
她还有很多事想问,她看出小七也没有那么若无其事。小七的胸口也思绪起伏,小七的心里也有离愁,有欣喜。
“我不用找你,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小七说。
“我过得好吗?”谷雨问她。
“比我认为的要好。”小七说,“谷雨,你好像真的长大了,你挺了不起的。”
谷雨脸上竟一热,接着眼睛也热了。她控制着自己,今天见到小七后她已经哭了好几次了。这是小七第一次不掩饰地肯定她、赞赏她。
小七话说很慢,像玩笑又像郑重,但谷雨听懂了她没有说出的话——你把自己照顾得很好,你经历了一系列男人,却不靠任何男人,自己强大了起来。
她一向是依靠赞赏过日子的,而这赞赏来自小七,就更加可贵了,具有不同寻常的含义。
小七对于她一向具有一种说不清的魔力。韩默愈这样说过。韩默愈没有见过小七,但他是对的。
从小时候起,她就那样地想跟随小七。小七身上的邪恶、暴力,还有不可捉摸,对她都有着很大的吸引力。
成年后小七欺负她,嘲笑她,与她处处为敌,但她仍旧需要和信任这个魔女般的女孩子。
谷雨说:“其实我离开江洲的时候,是想跟你打招呼的。”
小七轻轻一笑,“撒谎,你多高尚。”
她想,她走得那么轻手轻脚,不知道小七知不知道。她尽量把有分量的东西都丢下,将小七的药分作一堆。她想着自己离开,小七再拒绝思垣就没有那么容易。
“我没有想到你随后也走了。”她说,“我怎么知道你居然也回老家去。”
小七说:“我是去找你的。”
谷雨惊得张开了嘴巴。
小七告诉她,发现她不告而别后自己也就随着动身了。为什么,不用多问。大家的理由都差不多。她也不想把思垣放在这个位置上。小七在电脑的记录上发现了谷雨查询过的火车时刻表,估摸着她回了水篮街,小七便选择了相同的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