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把该吃的药全部逼她一一服用,然后又旧话重提:“你就一点不想安定?”她不知道小七为什么这么执拗,“你以前也交往过男人,思垣之前你就有一个……”谷雨顿住了嘴,觉得自己说多了。小七却不在意似的,笑了一笑。
“所以我知道男人是怎么样的,我不需要他们。”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谷雨忍不住问。她实在抑制不住对战烈的好奇。
“是个很不一样的男人。”小七说,“是一大片阴天,我看不透他。”
“他教了你很多东西?”
“你看我这么会摆弄动物,手这么快,是怎么来的?就是从他那里来的。”小七说,“我是替他养鹰的。”
谷雨停下了手中的活,她第一次听小七谈起战烈。
小七说,她第一次遇到战烈,她还小,带着阿因,在茫茫的海市讨生活。她们跟一群不知从哪里来的流浪者挤在一起住,每天都有偷窃和流浪事件,每天最重要的事,除了想法子填饱肚子,就是尽力保全自己。
在最窘迫最绝望的时候,她看着海黑沉沉地掀起波浪,脑子一分两半,一半想着怎么找碗饭,另一半想着带着阿因从哪块礁石上跳下去最省事,一了百了。
最凶险的一次,大家都认为她完蛋了。她把一个来讨债,趁机把手伸进她衣服里的男人开了瓢。当时她一面向后退,等那人完全抱住她的腰,忽然手从背后伸出,将半块砖头拍到那人的头上去。
大家都说这下可完了,这姑娘不得生了,她怎么能去动他?他是替战烈做事的。
她喘着气问战烈是谁。
当她弄懂那些七嘴八舌后,还是不太清楚战烈是谁。但她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得罪了战烈,在这里就比死还难受。
战烈生平最厉害的一点就是不欠债。他欠别人的一定会还,别人欠他的逃到地底下去也会被他翻出来。
小七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把头发梳好,去了一个她从没去过的地方。
这座城市有光鲜明丽处,自然就有它的背面。她去的就是那个背面。她知道她要见到那个传说中的战烈不容易,但现在她打伤战烈下属的消息已经传出去,在更大的灾难找上她之前,她自己得先迎上去。
她穿过那个人气蒸腾,空气污糟,四面仿佛都在嗡嗡作响又被反弹回来的地下搏斗场。
一时间想到小时候在镇上,总是穿过那个最大的澡堂去看护客人们的衣服赚点零用钱。池子里充塞着笑声和粗话,被水汽放大到处回响,她一脊背的汗,凭直觉穿过那一个个赤裸的身体。
现在她仿佛又来到那个半真半幻的场地,那些她小时候见过的,电影里见过的,想象里的各种交易都在这里充斥,也都能得到解答。
人最多的场中央有一个平台,一阵一阵轰然的吆喝声和叫好声。上面有两只长长的竿子拖下,每根竿子上悬着一只大鸟,乍看上去像是巨型的鸽子,正凶猛地互相搏击。
小七被眼前的景象迷住了,她从没看过这样的拼斗,她想,那些鸟一定就是鹰。瞧那些铁一样的翅膀,烈火一样的眼睛。
鹰的脖子上套着锁链,两只爪子间也连着一只,它们只能在铁链允许的范围内活动。
被捆缚的耻辱使它们的愤怒化作了斗志向着同类施展,它们的翅膀带起一阵阵旋风,如疾风般扑向对方,以利斧一样的喙互相攻击。
每当两团黑旋风斗在一起,人群便轰然大叫,甚至还有两只鼓在击打。时不时就会有一根长长的灰色羽毛飘落,台子上像落了一层淡墨般的雨云。
小七看着人们脸上的疯狂,她不可置信居然还有这种地方。
距离搏斗台最近的地方坐着几个男人,其中一个忽然大声地狂笑起来,他的鹰赢了。他举起两只肌肉凸出的膀子,上面一边文一条龙。小七看了他一会儿。
旁边的人点出一叠叠票子,装在一个大箩里推给他。小七想,每一张票子都够她跟阿因吃半个月。
旁边有个铁笼子里不知里面装了什么,发出剧烈的震荡。有人伸手拉下了笼子上围的布,里面是一只形状俊美的幼鹰,有一道修长的白眉。
“这家伙虽然小,以后肯定是最猛的。才来两天,撞坏两个笼子了。谁能制服它?”
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后面响起:“我来。”
大家一起回头,见说话的是个女孩。女孩看上去只有十几岁,穿着不合体的T恤,胸口肋骨一根一根,眼神倒是亮得很。
“你找谁?”那肌肉凸起的男人问她,“你从哪里来的?”
“我找你。”小七说,“你是战烈。”
肌肉男和那一堆人一起轰然笑了。
旁边一个始终安静地坐着的男人说:“我是战烈。”
说话的男人很和气,他有着清爽的平头。他没有笑,在一堆人里显得相当斯文和冷静。他问:“你找我?”
小七开口说话,却发现她的声音被人潮吸了去,在这样的情景下,无论说什么,对方都听不进去。她索性住了口,指一指旁边的笼子。
“你要帮我弄鹰?”
她点点头。
众人又一起笑了。叫战烈的男人有趣地看着她,问:“姑娘,你吃过饭没有?”
她摇摇头。
“那就是了,饿肚子的人更有力气。”战烈说,“巧得很,它也饿着。小心些,它是吃生肉的。”
半岁大的幼鹰猛烈地拿翅膀撞击着门,眼神显出对一无所知的世界的仇恨。小七感到心里有什么动了一下,她慢慢地拉开笼门。
几个男人一起停下,看着这小姑娘怎么弄这鹰。
他们只见这瘦伶伶的小姑娘一把抓住鹰的脖子,幼鹰发出一声锐叫,铁一样的翅膀刷在她手腕上,一下、两下……血流下来了,但她就是不放手,拳头越握越紧,鹰的叫声渐渐转为低嚎。
旁边那个张大嘴的肌肉男说:“你小心些,你知道这玩意儿多少钱吗?”
战烈说:“随她去,我赔得起。”他看着小七,一个笑在嘴边逐渐加深,最后说,“够了。”
小七的手松了一点,她喘了口气,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腕,她又吸口气,把手腕伸向那兀自叫着的幼鹰嘴边去。
那幼鹰倒吓了一跳,红色的眼睛盯着她,似要看透她的用意。
小七一只手腕横在鹰的嘴边,鹰犹豫着,嘴边蹭上了一点她的血。小七又一把握住它的脖子,它吃痛地又叫起来,五根指爪张开又缩起,小七不知从哪里拔出来一把小刀,对着它的背上扎下去。
所有的人都叫了一声。但小七只是浅浅划了一道,一些深色的血流了出来,浓得像漆一般。
“你看着我!看着!”她对鹰说。她将鹰的血涂了一点到自己的嘴巴上。“现在你是我的了,你跟着我!”她的黑眼睛狠狠地盯着鹰的红眼睛。鹰叫了一声。
她抬起头,血淋淋的手举着同样滴血的幼鹰,直送到战烈眼前去。幼鹰金红色圆环虹膜后是她深黑的瞳仁。
战烈有数秒钟的停顿,他接着抬起手,缓慢地鼓了两次掌,其余人便一起鼓起掌来。
“漂亮。你叫什么?”战烈问。
“小七。”
“好,它是你的了。但你是我的,明白吗?”
“明白。”
后来战烈跟人说,他第一次见小七就知道这女孩不是凡角,她每个动作每个表情都在说,要活下去。但又不是那么简单地活下去。
战烈玩鹰,养了三只,这些鹰会参加一些黑市里的竞赛,给他赢不少钱。她每天的事并不多,除了养鹰,她还负责饲养两只狗。战烈开始带她四处去,比如码头、公司,还有大街小巷里的酒店和夜总会。
她发现战烈做很多事,有一半的事都神神秘秘。但她什么也不问。战烈又教给她很多东西,防身的、防人的……那些被大家称为“邪魔外道”的本事,她果然学得比谁都快。
她认真地学习,同时小心地跟战烈保持距离。但她也知道,躲不过那一天。已经有人在传说,战烈看上了她。以战烈的性格,这种话若不是经他默许,没有人敢瞎传。
小七后来想,如果不是阿因,也许她会就此认了命。
战烈给了她更多想要的,但阿因越来越疏远于这人世。
直到那个叫小冷的男孩子忽然出现,用最污糟的话骂了她,阿因忽然地出击,她便一把将小冷从楼梯上推下去。看着小冷翻滚下去的样子,她明白她的末日要来了。
那晚战烈刚好不在,他陪几个客户出了海。小七连夜带着阿因逃走,像电影里那样,开始了不知哪里是尽头的隐蔽和逃亡。
“他会不会再来找你?”谷雨问。谷雨被这个故事吸引进去,她已经知道,小七的一身邪气是怎么来的,她实在怕往事重演。
小七转过了头,她这个动作就表示不愿被人看出她的心思。
一点幽幽的绿光不知何时飞到她脚下,像顺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又一直攀了上去,闪闪烁烁停在她们眼前。小七伸出手掌,那点微茫的绿莹莹就落在她手上了。她松开手,看着那小萤火虫又慢慢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