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安琪站起来,脸还青着,“就这样吧,我想想办法。”她拿包走了,背影气鼓鼓,完全没了刚才的颐指气使样。
闵安琪一走,谷雨就问小七:“你在里面听了多久才出来?”
“你们两个叽咕没完,想睡也睡不了。”小七说,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她偷偷拿公司的资源替自己赚钱?”
小七说她最初认识思垣的时候,就觉得他身边的闵安琪不安分。思垣跟她说过几次生意上的事,她当时就觉得作为秘书,安琪介入的部分未免太多,这种女人干净不了。
小七说着扫了谷雨一眼,说:“她可不是你,有人愿意养你,愿意讨你欢心你就乐了,说几句好听的就能喂饱你。她得不到思垣,也不会吃亏。”
谷雨听得出神,她早忘了两人的冷战,连小七对她挖苦她也不介意了。
小七又说:“我也是冒险试一下,她心里有鬼,又不了解我的深浅,才会被我唬住。换了是你看她上不上当。”
“我以为你要把钱甩到她脸上去。你怎么想起来要入股?”谷雨又问。她还没完全回过味,又觉得小七这一手太不可思议,简直太损了,但机智是无疑的。看闵安琪的狼狈样也让人痛快,但也让人心里发冷。
“人家是趾高气扬来施舍爱心,奚落不成,反被你抓住小辫子反咬一口,这就是传说中的空手套白狼?这么狠辣精准,你从哪儿学来的本事?”
小七笑一下说:“你真是言情剧的女主角。”
谷雨但凡情不自禁地表达个什么,小七就说她是言情剧的女主角。小七瞧不上她的一切情绪,但这个冷淡的笑还是在谷雨心里激起一阵暖流,让她心里的气消了大半。
无论怎样,小七在关键时刻是跟她站在一起的,她为小七做的那些为难和努力,小七虽然不吭声,但都是看在眼里,心里是有数的。谷雨知道,她不算孤军奋战。
“入了股我们怎么办?”她问小七。
小七又笑一下,那个惯常的鄙夷表情又回来了,“我们?你是你,我是我。思垣的钱你用得很爽是不是,就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那你就用着吧。我的手术费我自己先还上。”她说完就走了,一眼都懒得看似的,丢下谷雨一个人发愣。
第二天一早谷雨起来,便开始梳洗打扮。她大半夜没睡,把心里的窝火气全哭出来,接着把衣服好好拾掇一番,该熨的熨得一丝不乱,该搭配的也配得好好地挂了起来。
她很久不买各种护肤品,这时打了个鸡蛋,切了个西红柿又拌上面粉,红红白白糊了一脸,她一边擦着往下滴落的面膜水,一面给老金打电话,要他带她去面试。
老金开着那辆马六来了,看到她就说:“穿得少了点吧?”
谷雨穿着黑色斗篷式风衣,在风里翻起斗篷下摆。领口高高地扣上,直抵下巴,一张小脸光洁紧致,眉目如画。腿上却是极薄的丝袜,等于没有,两个膝盖光溜溜。
她说:“没关系,不冷。”
她当然不会告诉老金自己厚一点的袜子都蹩旧了,丝袜这种东西是一点伤也不能有的,稍有点挂丝或起毛都能使人窘迫无比。
老金摸着下巴看着她一双笔直的腿,中跟的矮靴里露出两个圆圆的脚踝。
“别说,怎么看还都是你最好看,现在那帮小丫头跟你完全没得比。”
谷雨在后台换上缀满亮片的两截式小礼服裙,让化妆师在她脸上涂满油彩,又把头发梳成埃及艳后的样式,一排假齐刘海,后面拖满整齐的小辫子。
小七凭什么看不起她?她已经主动示好,小七却丝毫不假以辞色。现在明明是她在养家,小七可别以为搞定了闵安琪,就能给她耍威风。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她虽然没上几天学,老天给的姿色和手腕总让她饿不死。
谷雨倚靠在光洁锃亮的车身上,在各路的镜头下配合做动作。她手扶住一边车门,把一条腿架起,猫一样撑到车面上去。
别人说小姐请往前上两步。她就上前两步。别人请她换一个姿势,她便背靠车门单手叉腰。有人来看车,她又款款打开车门,自己施施然坐进去,请人欣赏。
有人说:“这个3号车模小姐真漂亮,气质身材风采都绝了!”
人群里不知是谁又说:“小肚子好像凸了。”
谷雨听到这句话,下意识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肚子。
中午盒饭来的时候她不吃了,只喝了两口水。后来站了大半天,膝盖到脚腕都僵了,也有点笑不动,发型有点乱了,化妆师的喷雾喷得她后脖一阵冰凉,又冰凉地溅到她出了汗的后背上。
终于收工,谷雨拿了自己的红包,老金却早不见了。她去商场超市买了两大包吃的用的纸巾牙膏之类,又拿送的购物券换了一堆水果。
天早黑了,高峰期马路上却没有一辆车,她只得挤在站台上等着公交。
车来了,一堆人一哄而上,她拎着两大包东西被牢牢卡在一堆学生中间动不了。刚放学的学生们异常兴奋,满车厢里的人沉默不语,全听着那一条条青春期的变声嗓子兴奋地大声说话。
谷雨背上手臂上都被硬邦邦的书包咯着疼,她只乞求手上的东西千万不要顺着那两条已麻木的手臂滑下去,真滑下去她就麻烦了,完全捡不起来。
还真就滑下去了,她绝望地感受着那一袋滑溜溜的橙子一个个滚下地,在挤满人的车厢里堆着。附近的几个人叫起来,她没办法弯下腰,只得伸长手去够,她看着自己的口红噌到了前面一个人的胳膊上。
小七打开门,看着这个大包小包,衣服单薄,花脸一样的谷雨正奄奄一息地靠在木门上。
小七也不说什么,一手接过她手上的包裹,另一手在她腋下一撑,将她架进了屋。
谷雨洗头洗澡卸妆花了一个多小时,然后往她的小床上直倒下去。
后半夜却饿醒了,看到桌旁放着一碗粥一碗菜,也顾不上去热,三两口把那口冷粥喝了。此时胃里却痉挛起来,她摸黑起来吐了一回,不敢再睡,眼睁睁看着那天色渐渐地晶明起来,又起身去换衣服。
两天的活拿了800块,有同行姑娘的男友来接,顺便把谷雨带到了市里。她缩在车后座,这一天格外地冷,车展却偏偏换成了室外,她的一套蓝色晚礼服只遮住大腿。裸露的腰在风里吹了一天,到现在还冻得冰硬。
终于熬到回家洗澡时,谷雨看着自己膝盖到大腿全紫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弄的,她头晕眼花地挪着大木盆,心想,这几天必须休息了,也要去医院看看。
这一下就迷迷糊糊到不知什么时候醒。只觉得头痛欲裂,口渴无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心里模糊地想,是病了吗?
她伸手去摸索,立刻摸到了一杯水,端起来喝了,又睡。再醒时,只见小七一手拿着一瓶酒精,一手拿着一团棉球在给她擦身。
“快40度了你自己不知道?”小七说,“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以后还敢不要命不。”
谷雨全身无力,鼻子里像有两团火,不知怎么却高兴起来,说:“打电话给姓李的,叫他来拿钱。”她指的是房东。
小七说:“他要你给你就给?我们签的合同是半年一付,那不错,可是这才多久?我们重搬进来,三天两头停水停电,要家具没家具,他散手不管,我们自己一样样搞好了,他倒晓得来要钱?不给。”
“那你说怎么办?”谷雨问。
“先拖着,要用钱的地方多。你这钱先收着,我明天去把小宝的钱打过去。”
“小宝的钱我自己出,你是你我是我。”她说。虽然声音很弱,语调却是生硬的。
小七头一偏,谷雨从肿胀的眼皮里看出去,她感到小七是笑了一下。
小七说:“好的,你的医药费我记下了。就从你这大红包里扣。好厉害,学人当嫩模呢。”
谷雨的头晕晕的,看着小七把饭菜一样样端进来。虽然没有多话,但这明明是合解的表示。她内心的情绪又涨上来了,她想起小时候爸爸念给她和樱桃听的一个故事,里面有一个小小的小王子,一步步靠近了一只冷漠的狐狸,慢慢地驯顺了它。
那时候她对这动物饲养员般的故事没有动心,现在却一点点想了起来。小七不就像那只狐狸吗?小七再冷漠难教化,总还有人味儿的。但她不会把这话说给小七听,小七只会嗤一声,嘲笑她是言情剧女主角。
后半夜胃里又翻胀起来,挣扎去吐,本来也没吃饭,一口一口全是酸水。吐到十来口时,一个念头忽然劈过她的脑子,她登时吓愣住了。
仿佛一个白茫茫的浪头忽然兜头盖脸打了过来,她猝不及防,已被命运再次击中。她水淋淋地呆立着,从身到心都湿透了。
她全身出了大汗,心脏猛烈地敲打着胸膛。镜中的她一张灰白水肿的脸,眼底潮红,四肢无力,胸腹里的痉挛却没有止歇。这一切反应都不是陌生的,老天这是要逼她死,还是怜悯她,给了她一条新的活路?在她已自觉没有指望的生命里,还有这一出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