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嗤嗤地笑了,这笑容表示她毫不吃惊。“我看过你一次,很远地,你走过来,我就走了。你看,我很不想破坏你的幸福。”她耸耸肩。
樱桃坐下来,这一刻她觉得她像极了电影里演的那些有钱有势又有背景的正房太太们,为了夺回自己的爱人,来跟一个中途闯进的小恶魔谈判。
为了保护自己的爱人和孩子,女人们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何况是年轻虽轻却过尽千帆的樱桃。她有足够的经验使她和这女孩周旋。
一个住在冰冻街棚户区的女孩要的是什么?什么最能保证她的前途?樱桃觉得越来越有把握可以说动这野心勃勃的女孩。
女孩却盯着她,下了床,挪到一张凳子上。女孩只穿着宽大的T恤,看起来丝毫不怕冷。屋里亮了一些,一束光照着女孩的脸。樱桃忽然觉得背上一阵麻,像千足蜈蚣爬上了后背一般,一些触碰让她瘙痒,另一些让她刺痛。
她在凳子上挪了挪,木凳子凉而粗糙,她不安起来。
“你是思垣的未婚妻,可我觉得我早就认识你了,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也不是第二次……你变了很多,可是我能记得你。”女孩的声音和目光都使樱桃觉得越来越熟悉,像一口古井里掏出的凉意渗进樱桃的心。
樱桃拼命抵抗着那点直觉,往事正要撕裂她薄薄的防御,她越来越魂不附体。
女孩又走近了一步,现在她们完全地脸对着脸了。女孩烟雾般的眼睛深处摇曳着一点亮,像灰蒙蒙的坟头上的一簇鬼火。
“你长得这么大了,我都觉得我老了。告诉我,你姐姐还好吗?谷雨。”
“呼啦”一声,一张凳子在女孩面前翻倒了,樱桃已经夺门而出,那种仓皇失措是完全像见到鬼一般的。
女孩看着晃动的门,伸手扶起了凳子。“还是这样,胆小鬼。”她像多年前那样笑了,喑哑的调子,在喉音里滚动。
笑声一直传到樱桃的背上,她背上的蜈蚣瞬间爬满浑身,细汗像水蒸气一样覆满,跟着便逐条汇聚流了下来。这疯子,她叫她谷雨,这个小女巫,这么多年她又出现在她的世界,她认出她,她叫她谷雨。
阳光眩晕地照进她的眼,她眼前还浮动着那小屋地狱般的黝黯。她抓住身边的一棵树,满嘴苦水,弯下腰想呕吐,双膝酸麻地撑不起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那是个鬼,毫无疑问,她的报应已经来了。隔了这些年,她还是没能逃过报应。那人是替死者来催命的,是她命中的魔障,从地海中浮起,想再一次摧毁她的世界。
她扶着树干呕,树下有一点点的腥味,树坑里蚂蚁群集,正搬弄着什么。里面有东西,她想,那个小女巫又在里面埋了什么?
——女巫般的女孩在月光下拿着铲子,挖一个不可告人的坑穴。“想不想你恨的人消失?”女孩埋着一只下过咒的死公鸡,“把你恨的人告诉它,它马上就会带走他。把你的血滴下去,喂给它,它会替你索命。”
往事携翻江倒海的剧痛和反胃一起袭来,她摇摇晃晃地冲出这条巷子,让自己倒进一辆出租车。
Chapter 3 我不想离开,你知道我有多无奈
——女孩睡在时间的深处,往事化成厚厚的灰烬将她覆盖没顶。唤醒她的是一个吻,还是一场疼痛?
她发现自己不再美丽,她关严实了门窗,也不开灯,黝黯的镜子里有一丝光线一样狭窄的影子,浮肿又飘忽,像被人从古井中捞起。
她并不觉得痛,只诧异自己丢失了形状。
日与夜失去界限,她睡睡又醒醒,如枕住一片泥沙不停下沉,渐渐地一线光也消失不见。这一片无限的黑暗里只有一缕游丝般的歌声,透明如丝地缠在她身上,她便成了一只缠满透明歌声的茧,透明如丝的影子将她缠满。
“你是来带我走的吗?”一片岑寂里她问那个影子。
透明的女孩轻轻地笑了,这笑消散在空气里,又像一张蛛网。女孩像一片蛛网一样贴住她,又轻又凉。女孩用又轻又凉的语调对她说:“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我带你走的时候。”
意识的最深处她看到自己,四周黝黯,长草没了膝,方圆内有一点月光,很快又淡了。这一切之内却有一个白色的小影子,那就是她,她不过十四岁,却已经一心悲怆,两眼仇恨。
十四岁的她在那个水篮街狂欢的傍晚,当火烧云将漫天都点成一把火炬,她已成了一支离弦之箭。她是一条宿命的人鱼,奔走在命运的绝途中。
她是被逼的,被那个可恶的樱桃逼的。
樱桃脸上已画上了油彩的妆,鲜艳异常,她像电视剧里的后宫娘娘,斜着明艳的眼角看人,眼神都是拿腔拿调的。
“你以为我不知道?”樱桃说,“你天天晚上偷穿我的裙子,现在裙子弄坏了,你满意了?”樱桃的温柔懂事全是骗人的,只有她们俩独处的时候,樱桃的刻薄才彻底露出来。
谷雨嗫嚅着,简直无地自容。原来樱桃一早就窥破了她的秘密,樱桃阴险地、不露声色地,不去揭穿她,只等着这一刻来尽情羞辱她。
窗外的操场上集体舞的喇叭吵得人耳朵也痛了,她真想一头钻进那堆涂了通红的脸蛋、笑得嚷着响震天的口号、毫无心肝的人群中去。
“让你演你不干,既然你看不上,你又偷偷摸摸地穿什么?”樱桃唇色鲜红,每句话都小口小口地吐出,每一个字都说得珠圆玉润,绝不会弄坏唇形,却也不停止,“你说你这个人,从小就不知道在想什么,妈妈还说你这几天变乖了,我看你根本就是个怪物。”
她不看面前的谷雨,不知道谷雨的脸色已经变了。谷雨心中那野火般的怒气疯长着,蒙蔽了大脑,蒙蔽了眼睛,最后,蒙蔽了呼吸。
“你闭嘴!”谷雨忽然吼出来,震得樱桃即刻就闭了嘴,“你以为你比我大我就要听你的?你以为你会跳舞就是人鱼?你不是,就不是!你是个骗子!”
谷雨一头撞出门去,院子里那一排小腿踢得齐刷刷的队伍也被她吓得静了一静。她两眼被泪水蒙住了,只管往外走,谁叫住她问了句什么她也忘了。
四下乱走了一趟,她发现自己停在校门外的角落里,扶着墙,胸口怦怦地跳着,几点眼泪很大颗地砸在脚下的土地里。她拿手背抹了一把,努力想把喉头的硬块咽下去。
一辆赛车骑过她身边,车子骑出一截又回头,“咔”的一声在她身边停下。车上人一手扶着车头一手拍拍她的肩膀,“樱桃,你怎么在这里?”
她不转身就知道那是陆明,她回过头,同时心里鼓了点劲儿,想让脸上的颜色好看一点。
陆明穿着一件新夹克,像电影里的男孩子一样把领子竖起,头发也是新理过的。陆明比一般的同龄男生要高一些,笑起来也格外舒展。尤其是不好意思的时候,会有一种小动物般的淘气。
他淘气地看着谷雨笑,“是谷雨。我又弄错了,真蠢!”他拍拍她的头,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是个跟樱桃一般大的少女。
“她在里面。”谷雨疲倦地说,下巴往校门里一努。她浑身无力,连“樱桃”这个名字也不想出口了。
陆明看看操场的那一端,脸上还带着淘气的笑,把心里的念头斟酌了一下。
“帮个忙吧,小妹。”陆明人五人六地叫她,“替我带个信儿给你姐姐。跟她说演出完后我等她,她知道在哪里。”陆明在口袋里摸摸,掏出一块巧克力塞给谷雨,冲她鼓励地一笑。又甩了甩头发,将被风吹乱的额发弄到后面去。
他这一连串的动作,一举手一投足,可以分成一帧一帧,每一格都是一幅画。这样的一个美少年,应该存在于电视广告里。
她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像听不懂一样,又垂眼看着手中的巧克力。他不知道她的目光为什么这么直戳戳的。“你怎么自己不跟她说?”谷雨说。
“是个suprise。”陆明发出一个俏皮的舌尖音,他又在身上掏出来一个小小的方盒子,手指一弹打开盒盖。
黑色丝绒里卡着一块精致的女表,银色的链条上嵌着一颗一颗小小的五彩石。陆明“啪”一下又盖上盒盖,说:“好看不?我挑了半天。你先别告诉她,回头我请你吃冰激凌。”
他轻轻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又发了下愣,慢慢转过身走了。陆明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进校门去。
樱桃正飞快地擦着鞋子,鞋子也是精心装饰过的,如水晶鞋一样闪闪发亮。接着樱桃去整理头饰,她看上去心情好极了,一点也没受谷雨的影响。
她会受什么影响呢?她什么都有了,她是今晚的公主,是一切目光的焦点,结束了演出以后,一次甜蜜的定情的约会正等着她,王子的怀抱迎着她。而谷雨……将变成海面上透明的泡沫。
谷雨就这样看着,看着,看着樱桃的美丽,樱桃的快乐,也看着自己那一片暗黑的心。一直到她套着披挂虬结的女巫服候场,她还陷在那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只有一点是明亮的,便是眼前的樱桃。樱桃穿着那件飘飘欲仙的银白裙子,在舞台中央照成海蓝的绸缎波浪中舞动。每一张看向舞台的人脸上都浮动着爱慕和欣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