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亦十分担忧女儿,点头进去了。
少时,屋里只剩几个嬷嬷和未留头的小丫头,方请了大夫进来,闻得黛玉是腿疼,他忙就着林如海的怀,托着黛玉的手细细诊脉,乃道:“姐儿并无大碍,许多幼童皆易患腿疼之疾,却并非大病,不必吃药,多吃些肉和豆腐也就是了。”
林如海道:“小女脾胃弱,肉虽然好吃,却吃了不消化,因此不大爱吃。”
大夫想了想,笑道:“府上有淮扬一带极出名的厨子,只跟他说姐儿吃得清淡,却又得吃些肉蛋豆腐,想来有的是法子,便是姐儿不爱吃肉,喝些肉骨头汤也是极好的。”
林如海一听,不觉也笑了。
命人送走大夫后,林如海立即吩咐厨子,做些易消化的肉骨头汤送上来,又道:“玉儿爱吃豆腐馅儿的包子,明儿早上做些送上来。”
外面答应了一声,自去吩咐。
别瞧着黛玉年纪小,性子却聪慧,记得自己吃肉就难受,因此不大喜吃肉,林如海好容易才哄她喝了些,次日的豆腐包子她倒是喜欢,晌午的鱼肉也吃了些,林如海又常带她出门顽耍,过了几日便没再说腿疼。
黛玉这一回闹得府里人仰马翻,幸而无事,林如海和贾敏并林睿方放下心来。
又过了几日,已进十月,各地的租子送来,今年并非风调雨顺,较去年减了好些。贾敏身子愈加笨重,林如海便命林睿看着管家料理,此非内务,俗话说,堂前教子枕边教妻,既云教妻,于此事也应通晓,因此林睿也料理得,林如海闲暇时,在旁边又指点林睿一二。
林睿因见除了贾敏的陪嫁庄子外,另有几处庄子的账并未入公中,忙问缘故。
彼时林如海不在,大管家却知道这些庄子的来历,当时林如海大刀阔斧料理府中下人无数,真真是骇得府里下人心惊胆战,自己因秉性老实才取代了原来的大管家,故听了林睿的话,陪笑道:“这是十多年前老爷预备给姐儿做嫁妆的庄子,每年都不入公中,只用这笔进账另外再添房舍田庄商铺,依旧放在太太名下,累积十几年下来,早非昔日了。”
林睿笑道:“原来如此,我说呢。妹妹年纪小,又娇弱,多给她些才是正经。”虽然他是林家嫡长子,将来承继宗祧,但在林如海的的教导下,心中却是十分疼爱妹妹,并不觉得妹妹得这么些嫁妆有什么不对,父母在堂,自然有父母做主。
料理完这些事务,林睿方去上学。
林如海对林睿愈加满意了,文章做得好,骑射拿得出手,管家算账虽不必亲力亲为,到底该知晓些才不会被下人蒙骗,被枕边人算计。
想到幼子,林如海微微一叹。贾敏的年纪到底有些大了,这一胎又是继黛玉一年后得的,接连怀胎,未免有损身体,而且怀相也不好,几次三番请大夫,如今大夫几乎都是常驻林家了,记得上辈子这个孩子生来虽比黛玉好些,终究也是体弱多病。
林如海待贾敏更尽心了,处处嘘寒问暖。
贾敏如何不知林如海的担心,她亦十分小心,便是不爱吃的东西,只要对身体好,她也尽量吃些,一时连林睿和黛玉身边的琐事都顾不得了,只觉得渴睡,又觉得行动费力,索性连门也不出了,只在自己院中走动。屈指算来,她怀孕已有九月,从七月上就不和人应酬交际了,旁人知晓林家子嗣单薄,这一代好容易才有林睿黛玉兄妹两个,自然明白这一胎的要紧,都不敢过来打扰贾敏,便是送礼,也只打发下人送来。
一场秋雨一场寒,何况初冬,这日不比先前雨丝如雾,竟是滂沱大雨,顷刻间,淹了院子里的路,便是疏通了水沟,亦敌不过大雨之速。林如海回到家中,听得院中一阵笑声,进来一看,却是林睿站在廊下看黛玉手里握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玉柄拂尘,指挥丫头们将那些彩鸳鸯、绿头鸭、丹顶鹤、花鸂鶒等从廊下赶到雨中,看着它们戏水。
黛玉正顽得高兴,不妨有几只扑棱着翅膀,将羽上的水甩向四周,黛玉啊的一声,瞪着裤子上的几点泥水,她癖性喜洁,登时不高兴地撅着嘴。
林睿莞尔一笑,拿着手帕给她擦拭,道:“看你还淘气不淘气,外面冷得很,非得看鸳鸯戏水。先回屋换件衣裳好不好?不然,就叫丫头们将鸳鸯鸂鶒野鸭子的翅膀缝上,它们只在水里顽耍,溅不到你身上。”
黛玉却道:“针扎了手我都觉得疼,它们也一样。”
林如海听到这里,抬步进门,放下伞,弯腰抱起黛玉,道:“既知它们一样,便不该撵到一处,它们好好儿的在水里岂不是好?正如花儿在枝头。”
黛玉渐渐懂事了,从前喜欢折下来的花儿,如今却不要了,只说开在枝头更好看。
黛玉眨了眨眼,将手里的拂尘往林睿处一指,理直气壮地道:“哥哥要顽的。”
一旁的林睿登时哭笑不得,她定是以为林如海在责备她把这些水鸟赶在院中,所以干脆利落地推到自己头上,成了罪魁祸首,真真伶俐,不愧是她妹妹,口角锋芒些才好,免得受人欺负,不敢反击,听说大舅舅家的表姐虽有窦夫人教养,却仍然不敢反驳别人的话,窦夫人是个爽利人,未免急躁些,来信跟他们母亲抱怨了几回。
黛玉嘻嘻一笑,丢下拂尘,就埋在林如海怀里不说话了,悄悄地踢了踢腿,将裤子上尚未擦拭干净的几点泥水往林如海身上蹭了蹭,见无人发觉,遂得意地笑了。
林睿个头虽未长成,将这些看在眼里,顿时莞尔。
林如海却当不知,他见过女儿上辈子在贾家活得小心翼翼,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说一句话,因此更喜欢她如今的这份伶俐,抱着女儿进屋,林睿跟在后面,因见贾敏正在清点礼物,林如海不禁道:“你身子重,交给下人料理便是,忙碌什么?”
贾敏早就听到他们在廊下说的话了,此时笑道:“哪里忙碌了,不过是姑苏的租子送来时,捎带了颜先生和甄先生家的礼物,我正在看甄夫人的书信。”
林如海听到这里,便不在意了。
林睿等林如海落座后,方坐在母亲身边,好奇地道:“信里说了什么?甄家妹妹可好?”
贾敏命人将东西都收下去,只将书信放在妆奁内,答道:“英莲倒好,她父母谨慎得很,就怕再生出那一年的事来,现今五六岁年纪,不仅读书识字,针线也学起来了,还做了两个荷包,说给玉儿顽,我叫玉儿身边的奶娘丫头拿走了。”
说到这里,贾敏道:“睿儿你回房去换衣裳,外面湿气重,仔细冻着。”
林睿会意,知道贾敏有事和林如海说,便起身告退,只留林如海和黛玉,黛玉年纪小,便是听了去,也没什么妨碍。
林如海道:“有什么事说罢,倒瞒着睿儿。”
贾敏笑了笑,问道:“老爷可记得贾雨村其人?就是甄先生曾经赠银进京的那个穷儒,当时甄先生要与他择吉日启程,不想他竟等不得了,拿了银钱冬衣,当夜便奔赴京城,倒叫你我笑话了一场,说他功利之心太过。”
林如海点头道:“如何不记得,怎么,竟和他有关?”
贾敏道:“甄家太太来信闲话说,贾雨村旧年中了进士,选入外班,倒还没忘记他们,听说甄家成了瓦砾场,前儿便送了许多绸缎银两过来,又说英莲是有造化的孩子,让他们好生教养为上,倒把甄先生恼得什么似的。”
甄士隐原接济过贾雨村,再怎么着,都是贾雨村的恩人,教养英莲云云,林如海说得,其他官宦人家说得,甄家的长辈也说得,唯独贾雨村这个后生说不得,因而贾敏听说这件事后,心中先生出十分不喜。
林如海笑道:“若是有心,去年做什么去了?今年才打发人送礼?无非是瞧着甄家败了,他却算得是衣锦还乡,甄先生一生豁达,但是面对这样的人物,终究不平。”
当初他给黛玉延请西席,打听贾雨村为人时,觉得他颇有良心,虽有贪酷之弊,却未忘旧恩人,如今想想,竟是自己厚道了,贾雨村接济甄家娘子时,已是三四年后了,便是赠送锦缎银两,也是为了娇杏做二房之后才送的,哪里是报恩呢?竟是买妾。若真的想报恩,三四年中为何不打发人去甄家一看?早知道他们夫妇的处境,早些出手相助,也不致甄士隐投奔到岳家过得不如意出家去了,怕是贾雨村不愿让人知道自己贫贱出身罢。
林如海又想到了那个给贾雨村出谋划策乱判英莲一案的门子,也不是好人,只不过贾雨村更心狠手辣,不就是怕那门子说出自己贫贱时的事来,因此寻了不是发配了他。
林如海忽然心中一动,以贾雨村的心思,此时不该来探望甄家才是,怎么却打发人来了?他隐约记得上辈子所查,甄家是在丢了英莲当年的三月十五炸供起火,今年却似是在正月,难道因为自己的缘故,改变了时间,亦改变了贾雨村的动作?
不对,林如海蓦地想起,甄士隐如今在书院做先生,虽称不上名扬天下,但是他和自己交好却在江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莫非,贾雨村因此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