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政有些羞愧,忙向众人致歉,到晚间下了班,并未如同往日早走,反而停留了些时候方出衙门,只见到前头有两人并排而行,窃窃私语,隐隐约约似乎提到了自己,和先前说话的三位同僚一样语气,贾政顿时一怔。
贾政原是极敦厚老实本分之人,行事谦恭厚道,有祖父遗风,深得同僚敬重,怎么今儿却有人说自己的闲话?虽然听不真切,但是贾政却觉得并非好话,不禁又羞又气,忽然想到昨日贾敏书信,愈加觉得不痛快,果然便听得穿郎中服色的人抱怨道:“怎么偏选了他,兢兢业业,却半点儿用处没有,竟还不如下面的主事有能为,白占了缺儿。”
听声音,正是贾政上面的郎中王瑞,和林如海是同科的榜眼。
又听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你在这里抱怨有什么用?谁让他出身好呢,咱们既比不得他的出身,只好让他白占着这缺儿罢,横竖你日后别用他,用其他人便是。谁不知道他们家的那些事,不过是不敢得罪他们,不好在他跟前明说罢了。”
王瑞道:“实在是恼怒,原本工部忙碌,掌管天下各处事务,偏生有这么个人,今儿险些误了大事,亏得发现了,不然上面大人们知道了,都是我的不是。”
穿侍郎服色的人笑道:“咱们别说这些,仔细叫人知道了,反告你的状。”
王瑞听了,顿时悚然一惊。
贾政疑心他们说的是自己,不觉羞愤异常,浑身颤抖,快走两步,正欲细听,忽听王瑞惊叫一声,道:“咱们快些回去,我家里还有要紧事呢,险些忘记了。”
说完,二人疾步向前。
☆、第044章:
上回同王瑞说话的侍郎不是别人,却是曾经受过李恂恩德的顾明,后又忘恩负义险些害得李赫代他受罪,虽无李家帮衬,又是寒门出身,然而他善于钻营,又的确有些本事,因此费了十余年的工夫,已经做到了工部侍郎。
对于勋贵之家出身的子弟,顾明天生有一种憎恨之意,认为他们没有真才实学,偏生占了寻常百姓穷极一生都未必能达到的位置。他自恃自己满腹经纶,才较比干,每回升迁总不如李赫来得迅速,久而久之,不知感恩,反恨李家,才有先前和人同谋,意欲将所做之事嫁祸李赫。不想竟被李家察觉,亏他机灵,退步抽身得快,不曾损伤丝毫,却再也没有机会整治李家了,倒是和他合谋之人一年前终于被他弹劾落马,自己取而代之。
贾政其人,顾明久闻其名,他连李家都不怕,哪里怕区区一个贾政,何况贾政并无真才实学,不通俗务,工部许多官员都不敢交代实务给他,不过是宣康帝看在贾代善的面子上才赏了主事之衔,十多年了,才升了一品。
王瑞抱怨贾政无能,顾明含笑附和,心中深以为然,可惜贾家不是李家,其姻亲甚众,顾明并不敢对上他们,况且素来又无嫌隙,很不必得罪了他去。
看了王瑞的背影一眼,顾明冷冷一笑,当年和他同科的林如海、程胜都高升了,唯有他如今才做了郎中,年纪这般大了,也没什么厉害本事,倒嫌弃贾政起来,贾政虽无能,可身后到底有贾史王薛四大家族,没有高官厚禄也照样富贵,王瑞呢?
想到这里,顾明忽然似有所觉,往后看了一眼,竟是贾政呆愣在不远处,不由得一怔。
回到家中,顾明脱了官服,换了八成新的家常衣裳,见夫人周氏正在清点礼物,皱眉道:“这是做什么?送谁家的礼?”
顾夫人见到顾明,忙上前扶着他落座,又亲自接了丫鬟的茶奉给他,方笑道:“俞尚书家好容易才添了长孙,明儿洗三,咱们总得去道贺。”
顾明微微一凛,道:“俞尚书?可是俞科俞尚书?”
顾夫人不懂顾明问此话何意,但想到朝中有两位俞尚书,便点了点头。
顾明听了,露出一丝冷笑,又是出自勋贵之家的世家子弟,若不是他们家出了一位太子妃,作为太子妃的娘家人,当今圣人何以如此看重他们,倒是太子竟渐渐远了俞家这两位老大人,一是俞科,一是俞科之兄俞秋。
这俞科正是俞和的幼弟,俞老太太的幺儿,年方四十有五。
因俞恒天煞孤星之名人尽皆知,那一二年中,俞家的祸事一桩接着一桩,层出不穷,又接连死了祖孙四代,唬得俞科同二兄俞秋等人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侄女是太子妃,跪在俞老太太房中苦苦哀求,相继都搬了出去。
长者在,不分家,只是他们畏惧俞恒的命格,又不愿背负不孝之名,故苦求俞老太太。
俞秋和俞科毕竟也是自己的儿子,他们要分家也是因为惜命,俞老太太虽伤心,也只能无奈地对外宣称自己上了年纪,不耐烦一家人住在一处,闹腾得自己头疼,故做主分家,除了祖宅、祭田并自己和俞和一房留下的梯己外,余者连同俞老太爷的梯己均是一分为二,一份留给俞恒,另外一份令俞秋和俞科平分。
俞秋和俞科心中略有不忿,但同性命相比,身外之物便不足挂齿了,何况面对嗷嗷待哺的俞恒,祖宅中独留老太太和俞恒相依为命,难免生出几分愧疚,遂都同意了。
俞科今年四十五岁了,好容易盼到长孙诞生,洗三办得极其热闹。
俞老太太没有和儿子住在一处,但逢到幺儿家的喜事,仍旧十分欢喜,留俞恒在家独自读书,自己坐车过来。她是一品夫人,又是两位尚书的母亲,太子妃的祖母,但凡来客无不争相奉承,便是贾母不大出门,今儿也带着窦夫人、王夫人过来了。
太子深受宣康帝恩宠,名正言顺的储君,谁不巴结俞家。
俞科之妻知晓太子近来颇远着自己丈夫和二伯了,心里忐忑不安,幸而还有俞老太太深得太子夫妇敬重,早早地就迎老太太进去,嘘寒问暖,十分殷勤,又问俞恒怎么没来。
俞老太太如何不知自己儿孙所想,淡淡一笑,只抱着重孙看了看,并未答话。
旁人见状,忙都上前称赞孩子,岔了开去。
顾夫人今日亦来了,顾明品级高,她身上的诰命也高,他们虽然是寒门出身,但诸位王妃郡王妃公主诰命夫人等都是有见识的,并未因此怠慢她,反都同她说话。
俞老太太年高德劭,同人说笑了几句,想起贾敏,算着自己送的书信和礼物该到扬州了,因看重贾敏母子,难免对贾家另眼相待些,兼之贾母是国公夫人,品级犹在她之上,遂含笑问贾母道:“怎么没见府上大姑娘?这般年纪,也该出来叫咱们都见见了。”
贾母笑道:“在家里跟嬷嬷学规矩呢,故不曾出门。”
俞老太太心念急转,十四岁的姑娘家该学的东西早就学得差不多了,正该随母应酬交际静待他人登门提亲才是,听闻王子腾之女和她同龄,已定了亲了,还跟嬷嬷学什么规矩?她忽然想到孙女来,莫非贾家竟要送元春进宫去?不由得看了贾母一眼,道:“你们府上姑太太真真是极好的人物,都是侄女肖姑,我正想见见,岂料竟这样不巧。”
贾母心中仍气贾敏不答应自己的提议,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也不能记恨一辈子,听了俞老太太的话,忙问道:“老夫人认得我那不肖之女?”
俞老太太笑道:“倒有缘,年初我带小孙儿去姑苏,请灵台师父给我那小孙儿相面,可巧就遇见了林家的太太,可不就是府上的姑太太?竟是极好的,又体贴,又温柔,又和善,最难得的是有一份万人不及的豁达气度,教养的一双儿女也十分出挑。我们能见到灵台师父,还是得了林太太的益呢,灵台师父十分干脆地替我那小孙儿算了命。”
想到和林家母子同住几日,黛玉娇俏伶俐的小模样,俞老太太脸上的笑容更盛,眉头舒展,面若秋菊,便是俞恒回来的路上,也时时记挂着林睿和黛玉兄妹两个,才进京,便拿出自己的东西要送给他们顽。
贾母面上掠过一丝诧异,此事她竟不曾听贾敏提过,一想自己去信要结亲,贾敏必然是只顾着回信了,便没说别的,忙问道:“竟有此事?不知灵台师父如何说?”
俞老太太刚回京,便对外面说了灵台师父的批语,只是俞恒命格早在各人心中根深蒂固,竟无人相信,贾母纵然不出门,可窦夫人消息却灵通,她如何不知?今日却是借机向俞老太太示好,谁不知道太子妃父母双亡,仅剩幼弟和祖母相依为命,心中对俞家其他人都是淡淡的,唯独对这位祖母十分敬重,倘若行事令太子妃满意,在宫里还能不照应元春?
王夫人纵然天真烂漫,此时也明白贾母的意思,忙感激地看着贾母,反倒是旁边的窦夫人和邻座的诰命夫人说完话后,淡淡地瞥了王夫人一眼,并未言语。
俞老太太莞尔道:“灵台师父真真是有本事的,我们悄无声息地过去,灵台师父竟已准备好了素斋相候,可见非同一般,后来又说我那孙儿命格贵重,天煞孤星一说不过是无稽之谈,又说我孙儿乃是必定进凌烟阁的人才。”
说到这里,俞老太太笑对众人道:“进不进凌烟阁我不知道,只盼着他这一世不必顶着天煞孤星的名头,平平安安地过日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