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来的人却是周瑞家的,见状,不由得暗暗纳罕。
从前都是贾母打发自己的心腹过来,或者是府里的三等婆子,如何今日却是周瑞家的亲至?原来元春因贤孝才德,已经选进宫中做女史了,正在皇后跟前服侍,王夫人虽因羡慕贾敏而和她情分寻常,但是事及亲女,也只能求林家帮衬一二。
王子腾如今位高权重,终究不如林如海简在帝心,林家又和俞家交好,王夫人想借助林家,如今虽不好十分唐突地开口拜托,然而若和林家好了,贾敏难道还不帮衬这唯一的内侄女儿?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内侄女儿在宫里蹉跎年华罢?因此方打发周瑞家的过来。
贾敏一见周瑞家的,不知为何,打从心底厌恶非常,听她说话,十句话里倒有八、九句是恭维自己家的,不由得打断道:“说这些做什么?我早已听过无数遍了。”
周瑞家的面上微红,登时住嘴。
贾敏素来不喜周瑞家的奸猾,蹙眉道:“你这回来,可是府里有什么事交代你?不然平常都三等婆子来,怎么如今倒打发你亲自来了?”贾敏毕竟非寻常女子,虽心里不喜,但作为一家主母,仍旧不能失了礼数,何况周瑞家的又是自己娘家打发过来的。
周瑞家的心中一跳,忙笑道:“并没有什么要紧事交代姑太太。”
贾敏轻轻瞥了她一眼,面上尽是不信。
周瑞家的原是王夫人的陪房,自从王夫人嫁进荣国府后,她便看着贾敏从待字闺中到定亲、出阁,素知贾敏的脾性,哪敢欺瞒,踌躇半日,方满脸堆笑,道:“倒有一件事,太太想劳烦姑太太,只是不大好开口,怕姑太太觉得太唐突了些。”
贾敏道:“太太?哪个太太?我有两个嫂子呢,都是太太。”
周瑞家的自悔失言,忙道:“是我们太太,我们太太的妹子,就是薛家现今的当家太太,他们家在金陵的生意大得很,偏这几年姨老爷病得厉害,旁人便有些相欺,因此太太打发我来,求姑太太瞧在一家人的面上,平时略作照应些。”
周瑞家的到底不敢将王夫人意欲托贾敏替元春筹谋的事儿说出来。
贾敏眉头一挑,嘴角沁出一丝冷笑,她可没忘记,自己虽不知梦中所见,却对贾家并薛家的厌恶记得清清楚楚。原本她并不在意薛家如何,在金陵做官时,薛家也曾送过厚礼过来,他们家是官宦,薛家乃是皇商,自然只有奉承他们家的道理,她没有放在心上,实不知自己这份厌恶是因何而来,但是她却明白,定然是贾家和薛家都做了不好的事情。
贾敏慢慢地道:“金陵薛家?我们在扬州,离金陵远着呢,鞭长莫及,如何照应?”再说,便是照应,也该照应自己贴身丫鬟嫁过去的金家,而非王夫人的妹婿家。薛家是王夫人的亲戚,是贾政一房的亲戚,可不是荣国府阖府的亲戚,也不是林家的亲戚。
周瑞家的只好陪笑道:“听说扬州的香粉生意极好,薛老爷想来扬州做生意呢,偏生没有认识的人,只好烦劳姑太太家了。”
贾敏略一沉吟,便明其理。
薛家领户部的钱粮,进上的许多东西都出自他们家,先前又有甄家照应,从户部领的差事就更多了,别人家哪里及得上薛家的权势,那么些官宦护着。因此茶叶、脂粉、头油、宫花、砖瓦、木石、瓷器、绫罗绸缎等等,几乎都是薛家领下来的。若说胭脂香粉,自然是以扬州第一,金家在扬州的生意,真可谓日进斗金。薛家和金家皆在金陵,生意上难免就敌对些,眼见金家虽非皇商,生意却做得比他们大,如何不对扬州这边的脂粉生意眼红。
贾敏心中暗暗冷笑,凭着一介皇商之身,百万之富,能娶到王家的三姑娘,和王家结亲,同贾家连襟,薛老爷也算是极有本事的人了,只可惜早年行商,旧疾缠身,好容易有个儿子,竟不思教养,只说女儿强过儿子十倍,既有心教养女儿,怎么反倒没有工夫调教独子了?便是老母娇妻溺爱非常,若是有心,哪里能管不得?何况如今其母已逝,薛王氏难道不听做丈夫的话?可见还是溺爱太过,不忍严厉。这样的人家,贾敏是断然不肯与之亲近的,薛蟠年仅七岁,名声在外,谁知道他倚仗权势,将来会做出何等事情来。
因此,贾敏淡淡地道:“你们太太竟是抬举我了,我一个内宅妇人,唯知料理家务,教养儿女,哪里懂得什么生意?虽说扬州不是金陵,到底隶属金陵省内,谁不知道金陵省内的护官符上,头四个便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其后方是别人,因此哪敢如何得罪你们,欺负他们家去?做生意本着童叟无欺,想来定能财源广进,并不必我照应什么。”
周瑞家的却知道贾敏是搪塞自己,王夫人常和薛姨妈通信,哪里不知道金陵的金家,即金凤金凰两兄弟便是得了林家的照应,才有如今的家业,竟比薛家还强些,听说,金家每年孝敬林家的东西便是上千两的银子都打不住。
周瑞家的心里暗暗羡慕,到底有实权的风光,她还没进扬州城呢,就听说林家何等富贵,何等威势了,扬州一带官宦趋之若鹜,大小盐商拍马溜须,但凡是得了什么好稀奇罕见吃食玩意儿,都送往林家,生怕林如海一时恼了他们,然后一道折子送到宣康帝跟前。
想到这里,周瑞家的陪笑道:“姑太太家何等权势,便是一句话,也比姨太太家费尽心思强得多。”
贾敏摆了摆手,道:“休提此事,我们老爷做官至今,我从不肯仗着老爷的权势去欺负别人去,各凭本事罢。你回去,也跟你们太太这样说。”说着,端起了茶碗。
周瑞家的见状,只得告退。走出贾敏的正房,周瑞家的回头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难怪人人都想为官做宰,那样的排场,那样的气派,那样的言语,全然不必在乎别人如何想,只凭着自己的心意行事,旁人谁也不敢反对。
贾敏没答应照应薛家,周瑞家的并不担心,正如贾敏说的,谁敢欺负他们家不成?只不过今儿说这话,想趁机和贾敏修好罢了,偏生贾敏竟是油盐不进的主儿。
周瑞家的又在林家住了两日,打听了许多细事,她先向林家的下人打听,但是林家下人的嘴十分严实,只得走出林家,行于市井之中,假作买些土仪礼物,向人询问。可巧遇到了她的女婿冷子兴,相见之后,分外喜悦,冷子兴对林家之事所知甚多,都告诉了岳母。
周瑞家的闻得黛玉重病数日,正是自己抵达的那日方清醒,不由得跌足长叹,道:“我说姑太太怎么不冷不热的,原来竟是因担心林姑娘,故不如从前。”
冷子兴不以为意,问道:“岳母是打算回京呢?还是停留些时日?”
周瑞家的道:“哪里能回京?先去金陵走一趟。”
冷子兴想起金陵薛家,不禁笑问道:“岳母可是打算往薛家去?小婿记得薛家太太便是太太的妹子,近来薛老爷卧病在床,生意大不如从前了呢。”
周瑞家的点了点头,叹道:“可不是,原想托姑太太照应,谁承想,姑太太竟未答应。只好去金陵给姨太太请安,何况太太还有东西打发我送给姨太太,和姨太太家的哥儿姐儿呢。算来,姨太太家的姐儿也有六岁了。”
冷子兴道:“薛家近来也出了一件奇事,岳母可曾听说?”
周瑞家的摇头,千里迢迢的,谁在京城里单打听金陵的事情?平常书信来往都不频繁,何况这些。
冷子兴正欲开口,忽有崔盐商家的人来叫他,忙向周瑞家的告罪一声,过去了。
周瑞家的并不在意,反倒看重女婿借助贾家之势,同各家大小盐商来往,古董生意做得越发比先前好了,女儿跟着她也享福。因此她久等冷子兴从崔盐商家未回,便交代冷子兴留下的小厮几句,径自回林家了,向贾敏告辞,说去金陵一趟。
贾敏才送走连夫人母子,闻言,把送给贾家的礼物令她捎带回去,便不再多言。
贾家回礼送信的人不独周瑞家的一人,另外还有几个三等仆妇和家奴,在林家几日,贾敏早命心腹以请他们吃酒为由,打听娘家事,他们吃了酒,无有不说的。贾敏反倒暗暗恼了起来,这样的家人如何重用?若是自己家的下人这般经不起打探,早都打发出去了。因此贾敏愈加对娘家失望,兼之梦中所伤仍觉心痛,便对娘家不如以往伤心了,虽然仍旧惦记着老母亲,也写了书信慰问,但是对兄长们却是另一副形容。
林如海对此毫不在意,他知道贾家如何对待女儿的,平素虽未在贾敏跟前说贾家的不是,但贾敏对贾家敬而远之,他却是极为赞同。那样人家,宁可远些,也不能太近了,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算计了去。贾母这回书信中的话,贾敏后来到底给林如海看了,见他们还惦记着黛玉,林如海焉能不怒。
周瑞家的走后,贾敏便对林如海道:“不知为何,总觉得此人十分可厌,总算走了。”
林如海不愿总在这件事上纠缠,岔开道:“再过一个月便入夏了,睿儿在姑苏上学,你多给他做几件夏衣,打发人送去。这回玉儿重病,咱们打发人去姑苏请问灵台师父,可巧俞老夫人常去蟠香寺礼佛,竟知道了玉儿重病的消息,回来时捎带了许多俞老夫人送的补品药材。俞老夫人既知道了,俞公子难免也知道,想必瞒不过睿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