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冰雪聪明,哪能听不出林如海话里话外都说自己是变数,又说岂能面对妻儿离丧,难道林如海竟是见到了将来的事情,因此趋吉避凶,处处防患于未然?
作为林如海的妻子,成亲至今十几年,她如何不知婆母去世不足百日时,丈夫竟似变了一个人。虽说仍旧是他,是不是自己的丈夫她认得出,可是形容举止却偶尔流露出一丝沧桑之意,行事也愈加圆滑世故。她只是觉得丈夫对自己更体贴温柔,或许经历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所以和以往大相径庭,如今看来,竟不单单如此了。
贾敏想问林如海到底知道些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罢了,罢了,总而言之,他是自己的夫君,又一心体贴自己母子四人,何必再问,反倒揭他心中疮疤。
想到这里,贾敏安下心来,睡了过去,忽然荡荡悠悠地离榻而起,眼前一变,至一所在,只见林智卧病在床,气息奄奄,她登时焦虑非常,玉儿已病了一场,难道智儿也要生病不成?却哪知她又见到自己和林如海围在床边,哀哀痛哭,没多久,便见林智断了气,一夕之间,她只觉得自己和林如海竟似苍老了十几岁一般。
难道智儿竟没了?贾敏心中大骇,却不知为何,竟口不能言,只能看到自己和林如海把黛玉当做男儿教养,以慰膝下荒凉,饶是这般,仍是日渐虚弱,虽然还是自己的卧室,情景却大不相同,不及二载,便抛下在床前侍汤奉药的黛玉,就此与世长辞。
贾敏暗想:“怎么没见睿儿?睿儿呢?如何只剩黛玉一人,却又进了京?”自己飘飘荡荡,走马观花似的,总觉得和自己所见并不相同。
贾敏觉得眼前似有什么吸引着自己过去,一路随着黛玉进了荣国府,走角门,拜贾母,黛玉受到的待遇,她竟都看在眼中,王氏叮嘱、宝玉摔玉、定居碧纱橱,虽有父亲做依靠,仍是免不得被人说三道四,连两支宫花儿都是别人挑了剩下的才送到她手里。贾敏心如刀割,她千娇万宠的女儿,如何反在自己的娘家受此欺辱?
不等贾敏悲痛太过,又见林如海早逝,黛玉在荣国府的处境愈加不堪,孤苦无依,昔日世交故旧无一援手,嫁妆家业未进黛玉一文半个,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玉儿的处境竟到了这样的地步,那是自己的娘家,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竟不顾半点骨肉亲情?致使黛玉毁于诽谤,泪尽而逝,一缕香魂断绝于凄凄冷冷的潇湘馆中。
贾敏眼内出火,恨之欲狂,几乎要流下血泪来,猛然间听到一声霹雳巨响,仿若天崩地裂,贾敏一梦而醒,只见窗外春光烂漫,哪有半分凄凉,所梦之事竟已忘了大半。
忽见奶娘抱了林智过来,贾敏忙命奶娘退下,自己将其抱在怀内,紧紧不肯松手,直到林智痛呼出声,贾敏方松了松手臂,却仍不愿放开林睿。思及梦中所见,虽只记得寥寥,但丧子丧女之痛实在是刻骨铭心,惨然凄楚挥之不去,无论如何都无法忘怀。
贾敏低头看着幼儿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回望自己,翘着嘴角,自己眼里几乎落下泪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觉得如果不好好照顾儿子,这个儿子必然会离自己而去。
是不是林如海曾做过这样的梦,也许他记得的事情多些,所以知道癞头和尚必至?
贾敏坐在床上,胡思乱想。
自己到底做了什么梦?怎么都不记得了呢?贾敏满心焦急,又恨自己无能,旁人做梦总能记得几分,如何自己梦见事关自己儿女的事情,偏就忘记了七七八八,越是回想,越是难以记起自己到底梦见了何事,只记得对娘家似有一腔怨气缠绵于五内。
正沉吟间,林如海走过来道:“醒了?怎么没叫人进来服侍你梳洗?”
贾敏抬起头,看向丈夫鬓边,这才几日,因黛玉之病,鬓边竟多了几根银丝,不由得心中一酸,忙起身下床,道:“老爷来了,玉儿睡得可好?”
林如海递上一封书信到她跟前,柔声道:“睡得正香,你放心罢。倒是外面说,岳母家中打发人送信兼回年礼来了,方才见你安睡,便没拿进来叫醒你,来人我见了,已经打发下去歇息了。”言下之意十分明白,听说贾敏醒了,才将书信拿过来给她看。
提及贾家,贾敏面上突然流露出一丝似恨非恨的神色。
林如海见她半日不接书信,不禁暗暗诧异,忙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听丈夫问起,贾敏登时红着眼圈儿,呜咽道:“方才做了一个梦,隐隐约约,恍恍惚惚,并不真切,醒来后记记得也不多,只是记得咱们女儿命苦得很。不知怎么着,今儿娘家来信,我心里总觉得不如往日那般欢喜,反有几分厌恶。”
林如海听了她的话,走到她跟前,道:“你梦见了何事?”
贾敏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懊恼,叹道:“便是不记得了,才觉得古怪。我去瞧瞧玉儿,今儿我守着玉儿和智儿,叫他们姐弟两个挪到一处罢,不看着他们,我心里慌得很,总觉得他们像是要离我而去。”
一面说,一面急急忙忙地就要往黛玉房中去,连贾家来信都不耐烦看了。
林如海忙扶住她,又接了林智在怀里,温言道:“想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几日你又日夜不合眼地照料玉儿,所以梦见了些不好的事情。玉儿和智儿有我看着,你好生歇息,过几日,精神好了,也就不会做这些梦了。”
贾敏却道:“绝非如此。我总觉得这梦十分要紧,和咱们有极大的瓜葛,只不知道为何偏偏不记得了。老爷,你说,是不是苍天警示我呢?”
她抓着林如海的衣袖,犹豫再三,终是问出了口,道:“老爷可曾做过这样的梦?”
林如海心头一凛,望着贾敏盈盈水眸,不知为何,却不想瞒着她,但是自己一人知晓后事便罢了,何苦再拉上贾敏日日被上辈子的事情所纠缠,想来,她做的梦,就是上辈子黛玉的种种遭遇罢?不然,她不会这样。
因此,林如海忖度片刻,方笑道:“何曾做过梦?你想多了。”
贾敏叹了一口气,道:“也是,老爷懂得相面之术,想来不必做梦,也能知道些后事。只是我这梦来得离奇,梦中痛彻心扉,倒叫我十分挂念,总想弄个明白。”
林如海安慰道:“梦境而已,为了梦境就忘记自家事,反是本末倒置了。”
贾敏听了,不觉羞愧,双手拿过林如海手里的书信,展开阅毕,道:“没什么要紧事,就是说珠儿媳妇有喜了,又说琏儿定了明年四月二十六的日子成亲。”
当然,信中还是老调重弹,极力夸赞宝玉如何聪慧,如今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贾敏冷笑,她绝不会送了女儿去贾家吃苦,虽然她忘记了梦见何事,但是总觉得和娘家脱不了干系。别说宝玉如今四岁,已经能从他常在内闱厮混的举止中看出未来又是何等模样,便是宝玉是个天仙,又是个才貌双全有本事有前程的天仙,自己也不答应贾母亲上加亲的提议。
这些话,贾敏并未告诉林如海,横竖自己平常抱怨的次数不少,说了无益,不必再说了,倒不如在教养黛玉时,让她知晓贾宝玉的做派,远着他些。
经过此事,贾敏更是将黛玉看作了眼珠子,哪肯让她受一丝儿委屈。
林如海见她神情淡漠,并无贾家添丁的喜气,便知她依旧被梦境所困扰,也许是她虽然忘记了梦见之景,但却记得梦中之痛,故不自觉间便疏远了荣国府,想到这里,林如海心里暗暗叹息,也不知道他们夫妇到底做了什么孽,有那样一世。遥想自己看着黛玉离世时的愤怒,林如海明白贾敏心中所想,纵然不记得了,可是一梦留痕,终究还是谨慎了些。
林如海笑道:“怎么琏儿定的是明年?”贾珠去年成亲,虽说贾琏比贾珠小两岁,但是今年毕竟也有十八岁了。不过算着日子,倒是上辈子贾琏和凤姐成亲的时候。今生凤姐别嫁,贾琏另娶,凤姐倒早早出阁了,贾琏仍是那个日子。
贾敏复又看了一遍书信,道:“信里不曾言明缘故,只说明年四月二十六是好日子。”
林如海听了,便不再多问。
次日,贾敏精神渐复,又见黛玉的病来得稀奇,去的古怪,虽因多日未进食略显憔悴,但是过了一夜,精神头儿倒好,早上痛喝了大半碗粳米粥,又吃了一个豆腐皮的包子。贾敏不愿儿女离开眼前半步,只命她在跟前顽耍。
黛玉不知自己昏迷数日,只觉得奇怪,先前不是在连家的牡丹园里么?怎么醒来就是在自己家了?还饿得慌。问贾敏,贾敏自是一阵伤心,忙哄她说顽着摔跤了,而后睡着,便回家了,故不在连家。
黛玉左思右想,想不出所以然来,再说,面对连城一个小胖子,总不如教自己玉雪可爱的弟弟读书,因此她便找来自己已经开始学的书,念给林智听。
林智躺在床上,每逢黛玉念书,他便手为之舞,足为之蹈。
彼时贾敏见了贾家的来回礼送信的人,并不若往日那般事事询问,从贾母问到元春三姐妹,只问了贾母是否安好,余者便不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