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先生大喜,随即踌躇道:“我若过去,岂不是有损书院清名?”他颇有自知之明,既知自己身份,自然不愿意连累书院。
林如海笑道:“世人耳聪目明,不是人人都盯着旧事不放,何况先生在寒舍教导犬子多年,谁不知晓先生的才气?再说,那书院里并非人人都是大儒,也并非人人都是乡宦,其中也有坏了事落了罪的官员,在书院中求得清净之所。”
此言并非虚妄,乃是事实。
林如海性子豁达,并不在意世人言谈,但凡是有才华却又命运不济的人,只要他们品行良善,非藏奸之人,他都愿意亲自相邀去书院做先生,或是亲去,或是命管家下帖,如今书院中似方先生这般的先生已有三四个了。
因林如海此举,别处的先生趋之若鹜,都愿意在姑苏书院教导学生。
方先生对此颇有耳闻,听了林如海的话,自是满意,林如海如此看重他,他少不得投桃报李,道:“我只是闲不住,且去书院几年,三年后,女公子上学,定然回来。”
前者虽然名声极大,但是后者单独教导学生却是十分清闲。方先生算了算,三年后,自己也有五十岁了,精力不济,倒不如回来教导黛玉,同林睿一般,顶多身边有两个伴读的小学生,一个小女孩儿家,工课不限多寡,不必费力。教完了黛玉,还有林智呢。
因此,东家和先生皆大欢喜。
第二日,林如海先修书一封,命人送给方先生带去,方去衙门上班。
贾敏已经从林如海处知道来龙去脉了,忙命人准备了许多礼物,既有给方先生饯别的礼物,又有托方先生捎给林睿等人的东西,料理完,便没有别的事情了。
这日贾敏闷坐半晌,闲来无事,难得今日没有人请客,亦无访客,家中诸事又不必费心,因觉春阳温煦,偏生心中思念长子,抑郁难解,便命人在亭中设案,取了一张古琴,净手焚香,端坐案边,然后素手拨弦,清音流泻而出。
此亭临水而建,四面曲廊环桥,推窗便可见一汪碧水,数只鸳鸯。
亭中地上铺着红毡,黛玉坐在上面逗林智顽,乍听乐起,立时侧耳倾听,双眼紧盯贾敏,而林智已满五月,躺在毡上挥舞着藕节般粉嫩的胳膊腿脚。
不同于元春擅抚琴,迎春学弈棋,探春惜春如今尚且不知,贾敏却是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歌声亦极清澈,除了林如海闲暇在家时夫妇二人抚琴吹、箫,一唱一和外,平常忙于家事,又常出门,已是极少作此消遣了。
不独黛玉姐弟二人,旁边侍婢亦沉醉其中。
一曲作罢,余音袅袅,众人方惊醒过来,暗暗惊叹不已,黛玉跑到贾敏跟前,伸手去拨弄琴弦,听到铮铮两声,眼睛亮如春水,嚷道:“我也会!”
贾敏脸上变色,道:“仔细些,别割了手!”
黛玉挑了一根琴弦,扯了扯,放手一松,铮然有声,得意地道:“没有。”
听到她娇娇嫩嫩一嗓子,贾敏不禁莞尔,弹了一曲,心情不若先前那般烦闷了,搂着黛玉,手把手地教她辨认宫商角徵羽,口内笑道:“等割了手才有你哭的时候呢。等你大些,除了跟你父亲读书识字外,也得跟我学管家理事。不过,若是学琴的话,竟是请教你父亲为上,他的琴艺比我还强呢。我能教你的,只管家本事和针黹女工、应酬交际罢了。”
想起和林如海琴瑟相和之景,贾敏脸上露出一丝温柔,温婉雍容。
黛玉听得似懂非懂。
贾敏却是一笑,又继续道:“小丫头,你要学的东西多着呢,咱们这样人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都得精通,针黹女工还罢了,能做几针过得去就是了,还要学会唱些雅而不俗的曲韵,免得和人相聚,兴之所至,击案而歌,她们唱得出,你却接不过,岂不是让人笑话?到那时,咱们几代人的脸面都没有了。”
达官显贵之家相会,哪里都是说些世俗经济,他们的消遣多着呢,贾敏见多识广,对此十分精通,本来受此教养,在女儿身上自然寄予厚望。
贾敏早就打算好了,除了针黹女工外,其他的都得仔细教给黛玉。
黛玉哪里懂得贾敏所言,只觉得琴声悠扬,如同流水潺潺,十分动听,便缠着贾敏教她。贾敏打算教她一点作罢,她年纪太小,等几年才好。谁承想,她倒来兴致了,不肯让贾敏收回古琴,胡乱拨动之下,不小心割伤了手指,登时哇哇大哭。
贾敏唬了一跳,一面命人拿药来,一面哄她。黛玉一哭,躺在毡上的林智也跟着哭将起来,慌得众人哄这个,哄那个,好半日黛玉方止住哭声,姐姐既不哭,林智又吃了奶水,呜咽两声,也不哭了,反倒笑起来。
黛玉手指上裹着一层纱,瞪了林智一眼,咕哝道:“还是哥哥好,丑儿坏。”
林智却是一无所知,以为姐姐在同自己顽乐,咯咯直笑。
贾敏心疼女儿,安慰了半日,虽然流血不多,仍旧让人做了些补血益气的汤。
林如海回来,黛玉立时举着手指给他看。
看到指头纱上隐约渗出一点儿血色,林如海大吃一惊,道:“这是怎么了?”
黛玉伏在父亲怀里,委委屈屈地道:“疼。”
贾敏在一旁解释她受伤的缘故,林如海听了,不免十分心疼,对贾敏道:“玉儿还小,这些等几年教她,她又好奇心起,平常少拿出来为妙。再过一年才给她启蒙呢,上了五岁才能学这些。到时候我叫人给她打一张小些的琴。”
贾敏道:“我何尝不知,屡劝不得,伤了才肯罢休。”
林如海听了,寻思半晌,道:“玉儿天性聪慧,此时又是好奇心起的时候,见什么学什么,然而琴弦伤手,棋子易入口,吞了才有咱们后悔的时候,我瞧只单教她认字罢,她已认得不少字了,另外,教她唱些雅致的词曲也使得。”
贾敏点头称是,道:“我也这么打算呢,她年纪太小,只认字和唱曲两样可教得。”
商谈过后,夫妇二人便只教黛玉认字、唱曲。
黛玉极其聪明,记性又好,耳濡目染之下,不消一载,便认得数百字,又会唱数十支小曲了。每逢外面相邀聚会时,闻得黛玉如此,都哄她唱曲,不过黛玉却伶俐得很,非得有人唱,她才接,不然,便不张嘴,笑得众人都说她小小年纪,竟是个人精。
倒是林如海常同友人相会,游山玩水之际,黛玉颇有乃父之风,别人对酒当歌时,她立时便能接口,当然,她是不喝酒的,只对着林如海跟前的酒碗罢了。
林如海真真是把黛玉当做男儿教养了,百家姓千字文教完后,便以四书五经为启蒙。
又是一年春暖花开,不知不觉,林如海已经连任三年盐政了,至今仍未离任,这已是第四任了,较之当年的甄家,更得宣康帝的恩宠,甄家最多也只连任三年,哪一年宣康帝没赏些东西下来,在这一年里,林如海生日时,礼部奉旨赏了许多东西呢。
旁人见到林如海如此能为,愈加奉承,黛玉随着贾敏出门,只得赞誉,别家男女孩子见了黛玉,亦不敢得罪她,幸而她生得好,嘴又甜,大多都喜欢她。
这日三月初十,连巡抚家请他们母女两个赏花,牡丹开得满园,喷芳吐艳,十分好看。
连巡抚进京述职去了,连巡抚的夫人在姑苏无事,便回了扬州,她和贾敏交情甚好,头一日便下帖子请她,黛玉见到连城,嘻嘻笑道:“连哥哥,你又胖了。”
连城年方五岁,虽是长于文官之家,却生得虎头虎脑,因是幺儿,父母溺爱,吃穿又好,难免比同龄人显得圆润了些,肉嘟嘟的脸,圆滚滚的身,白嫩嫩的胳膊腿儿,和纤细娇小的黛玉相比,好似一个白玉般的面团子。
听了黛玉的话,贾敏呵斥道:“你这小丫头,说话怎么如此无礼?”
黛玉吐了吐舌头。
连夫人却道:“你说她做什么?她一个孩子,知道什么?何况说的是实话。我也觉得城儿太胖了些,沉甸甸的坠手,都抱不动他了。”
在她们说话之际,连城早捧着一碟细点往黛玉跟前献殷勤去了,脸上笑嘻嘻的,全然没有半分恼意,对黛玉道:“妹妹,妹妹,这个软烂,甜得很,妹妹定然喜欢吃。妹妹喜欢吃,等回去的时候,我送妹妹一些。妹妹想吃什么,跟我说,我给妹妹拿。”
看了一眼点心,连城吞了吞口水,这是他最喜欢吃的了。
黛玉眼珠子转了转,道:“连哥哥,你吃。”
连城最喜甜点,无甜不欢,听了黛玉的话,虽然很想吃,依旧先抓了一块给黛玉,剩下的才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道:“妹妹也吃。”
黛玉攥着点心,跑到贾敏跟前,道:“妈妈吃。”
连夫人见状,忍不住赞道:“好伶俐孝顺的孩子,一块点心都想着你这做妈的。我竟是白养活了城儿了,他长这么大,只顾着自己,我还没吃过他亲手递上来的点心呢。”说到这里,连夫人看了幼子一眼,比黛玉大两岁,也已读书了,偏生他在家里年纪最小,人人都疼他,将那些好的都让给他,反令他如今不如黛玉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