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可遇觉得他的视线刮过自己的脸,但也不算特别难受,她坦然回了个笑容。固然他为甲方,雇佣关系对应的仍是设计院,与她个人无关。
劳伦斯的解释是厂里有事,段玉芳暂时抽不出时间,但晚上可以一起用餐,现在由他陪客人参观厂区。商务带着任务来,恨不得有两三小时可以把院里的实力展示给段老板看,毕竟吃饭的时候不方便拿出电脑。眼看不成了,他虽然有些失望,但知道劳伦斯的身份,亲亲热热和劳伦斯说了不少客气话,又问齐原和段玉芳的好,又夸劳伦斯风度翩翩。肉麻得身后一尽工程师们嘴角上弯,等出了办公楼,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尽在不言中地笑。
劳伦斯和商务走在前面,秘书打电话说段玉芳让他把人带回写字楼,先见一面。才走几步,又来电话,还是说没时间,晚饭见。
一行人一会前进一会后退,有人轻声跟袁可遇开玩笑,中年妇女不好弄,有钱的中年妇女更不好弄,白手起家的有钱的中年妇女则难弄到了顶点。
袁可遇听了只是一笑,事到如今她和齐文浩八字算有一撇,但就她来说根本没考虑过再进一步。固然齐文浩样样都好,可她也不差。如果他有意,自然会推动摆平期间的人和事,她何必担忧不相干的。
劳伦斯像听到了一点动静,回头扫了她一眼,袁可遇只当未见。
车间内也是井井有条,据劳伦斯介绍,每个工人每天需提前半小时到岗,专门做车间清洁。工程师们听了又是意味深长的笑,这半个小时不计在八小时工作时间内,肯定免费,资本家的工资不好拿。商务忙着赞美生产环境,和劳伦斯聊得热闹,百忙中也没忘记让同事们别忘记自己是乙方。
车间是劳伦斯的地盘,他在里面如鱼得水。袁可遇看在眼里,替齐文浩有点担心,靠自身奋斗创家业的父母应该会喜欢劳伦斯这样的儿子,务实,勤奋。可以说他管得太杂太细,甚至新员工分配到哪个宿舍、食堂中午的饭菜都过问,然而在有的人眼里这样的才是好领导。
假如没有巨额的财产,她还会喜欢他吗?袁可遇问自己,无可置疑,会。那何必斤斤计较?大概是不甘心,尽管知道没有这些他也可以,但心目中总是希望他得到应得的。世人何以追求更强,无非希望战胜不可知的未来,而他和她的未来多少会受他家人的影响。
袁可遇回过神,既然是在乎的,还是应该争取。
这次来她知道会见到段玉芳,在行李箱里放了条裙子,但因为拿不定主意,所以塞在最里面。从厂里回到饭店,袁可遇拿出裙子熨了一下,配上针织开衫和半高跟鞋,很斯文的样子。
晚上吃饭时段玉芳事情多会迟到,作陪的还是劳伦斯。他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虽然换了件衣服,但仍是厂服,活脱脱爱厂如家的形象。
劳伦斯不喝酒,这边设计院的工程师们懒得喝酒,只有商务一个人折腾,让服务员开了两瓶红酒,给每人倒上。劳伦斯手覆在杯口上,让服务员拿了一箱纯水,“我以水代酒,你们喝一杯酒,我陪一瓶水。”
商务不信邪,抢着跟劳伦斯干杯,谁知他真的举瓶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吹了一瓶水。
这个人,一直傲慢成性,怎么变了?袁可遇忖道,难道结婚真能让人成长?她拿起茶盅喝了口铁观音,却被商务当成了救星,“来来,我们袁工敬齐先生一杯,预祝大家合作愉快。”
连门都没摸到,何谈合作?!袁可遇被商务的无耻震了下,呛咳起来。劳伦斯却很有耐心,拿了一瓶水,摆出一付只等她去敬他的样子。
袁可遇好不容易止住咳,期间劳伦斯一直保持着那个样子,害她竟有些过意不去。
幸好段玉芳来了。
一时间桌面气氛为之一变,没人再盯着袁可遇。
商务把工程师们一个个介绍给段玉芳,到袁可遇他特意说得比较多,简直跟履历似的,包括她刚毕业时就参与了一项大工程;可能拜过考试必过神,是院里资格升得最快的年轻人;现在又是组长,是院里的培养对象。
袁可遇不方便开口,只能用眼制止商务。开玩笑!段玉芳哪想听这些。
段玉芳淡淡听完,意思意思说一会要和袁可遇多聊几句,实际是她坐了半小时就走了。
段玉芳一走,席间气氛一松,劳伦斯笑吟吟拿起水瓶,要和袁可遇喝一杯。
袁可遇只觉他的笑意可恶,咬牙举杯跟他干了杯中酒。
劳伦斯笑着劝商务,让他跟袁可遇干一杯。袁可遇喝了,他又有新说法,总之接二连三地闹着让她喝酒。
几杯酒下肚,袁可遇的脸热得跟火烧似的。看着劳伦斯鼓起的胃腩,她豁出去主动出击。
哪怕喝的是水,袁可遇就不信他还能再喝几瓶。
商务不明所以,跟着闹了一会,终究以劳伦斯再也喝不下为终止。
吃过饭回到饭店,袁可遇被安排到的是双人间,同住的同事忍不住问她,“可遇,你今天跟平时不同,怎么了?她们说三道四让你难受了?”同事还以为闲言碎语刺激了袁可遇,安慰道,“她们也就说着玩,你别放心上。”
不应该太当真,袁可遇心想,今天确实绷着了,想得也太多,落了下风。她找了个理由,同是女性,同事顿时心领神会,“快洗了澡早点休息。”
段玉芳做了礼貌上的回应,他们这一行的任务算完成,第二天再跟劳伦斯做了一场技术上的介绍,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打道回府。
袁可遇开头是借口,谁知后来真的颈椎不适,好不容易撑到下了机,她头晕目眩只想吐,也不跟别人一起回院里,自己打了个的回家,放平了躺着等这股难受劲过去,慢慢就睡着了。
被铃声吵醒时她还以为是齐文浩打的电话,接起来才知道是姜越。他妈在浴室摔了跤,昏过去了,他爸手足无措,他在外面出差,刚打了120急救,想麻烦她过去帮个手。
姜越交友广众,然而遇上事才发现真正可以托付老人的却少,而且事不凑巧,少数的那几个各自也不空,他最后只好打了袁可遇的电话。
“要是我妈以前说过什么,你别放心上。”他艰难地说。
怎么谁都跟她这么说,袁可遇啼笑皆非,干干脆脆地让姜越别废话,她这就去。
☆、第三十章
夜色已深,马路失去白天的繁华,穿梭着夜游者的车辆。袁可遇已经和姜越爸联系过,救护车还没来,他急得话也说不清。即使他曾经是胸有成竹的老师,在老妻的意外面前仍被吓到了。
然而城市的红绿灯忠实地执行着它们的任务,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在每一个红灯面前,袁可遇全神贯注,只等一转绿就踩下油门。她像离弦的箭,奔向需要的地方。
袁可遇差不多和救护车同时到的,跟着一起上了车。
姜越妈是上厕所时滑了下,后脑勺磕在浴缸边,就此昏了过去。姜越爸听到她急促的尖叫,到浴室察看发现她躺在地上,怎么叫唤都不回应,慌张之下打了姜越电话。她外部出血不多,但既然昏迷不醒,内里肯定也有出血。
姜越妈年岁不小,伤势不轻,医院开启绿色通道,把她接到推床上,立即送进CT室。姜越爸跟在旁边,浑浑噩噩地差点跟进去。被拦下后他跌坐在门口的长椅上,一眼不眨盯着CT室的移动门,双手握成拳成了个祈祷的样子。
袁可遇拿着姜越妈的医保卡去办手续,回来就看到姜越爸呆坐在那里。无论如何,怎么的安慰都没办法让他放下心,袁可遇跟着难过起来。
人的生命就是如此脆弱。可遇爸从病起到病逝不过短短二十一天,对她来说却漫长无比,每天抱着一丝希望,盼望病情能好转,然后每天都失望。随着用药,一样样并发症,先是胃,接着心脏,然后是肺,肺功能一天天衰减下去,即使用了呼吸机,病人的情况仍是一天比一天差。
最后医生叫齐了家属,宣布所有的医疗措施已失效,病人在弥留中,有话赶紧说。
可遇妈流着泪上前,大声呼喊。可遇在旁边,她握住父亲的手,看到他紧闭的眼角淌下两行泪。
仪器上的心跳渐渐平息,最后化作一条线。
从那以后可遇知道什么叫心口有个洞,那里冰冷,提醒着她已经没有父亲。和初恋男友的分手紧接而来,他无法理解她,人总有生老病死,欢快活跃的少女猛的变得沉默寡言,并且足足有大半年经常动不动哭起来。
袁可遇不怪初恋男友,亲人或余悲,他人却已歌。不是自己的亲人,如何能明了永别的痛苦,再也无法面对面地说话,再也无法感受来自父亲的慈爱,那种悲痛,哪怕在梦里也会哭醒。她那时的荷尔蒙,多半也降到了负数,根本无法容纳多余的情感。
那个洞一直在那里,没有事还好,一有事就复发了。
袁可遇看着它慢慢地又印出血,血缓缓地滴下来。
CT室门开了,姜越爸迎过去,袁可遇相帮,他俩和护工一起把床推到病房。医生给开了止血的药水,随时观察,有必要的话就抢刀。但是病人受伤的地方在后脑勺,那里较其他脆弱,所以情况很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