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钻进被窝,把覆在被子外的毛毯往上拉了拉,盖住他的上半身。
爸爸笑盈盈地看我,话语轻巧:“儿子,你妈告诉你啦?”
我手上的动作滞了滞,点点头,尽量让表情显得自然:“嗯,那边我够不着,你把被角掩好了,不要感冒。”
爸爸拉了拉被子,淡淡地笑:“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感觉还可以。”
我的手在毯子下面紧握成拳,纯棉被套勒在手指上,有些生疼。吸了口气,我问他:“医生怎么说?”
“你知道的,肝癌发现基本就是中晚期。我身体底子不好,肝功能也差,医生不建议动手术。这些年没少在医院被折腾,我也不想去受化疗的罪啦,以前给你奶奶看病的那个老中医,还是找他开的药,挺有用的,这两个月肿瘤没扩大,算是稳定住了。”
即使已经猜了大概,可是亲耳听到这个事实,且是这样云淡分清地由爸爸亲口说出,我的胸口仍是急遽地抽痛。奶奶去世前夕那种阴沉沉的压迫感卷土重来,呼啸着要将人卷入痛苦的深渊。
我用力瞪大双眼,哆嗦着声音问出那个让人恐惧的问题:“还能……多久?”
爸爸笑着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我的头顶:“怕什么,我总得看到你成家立业再走吧!”
被他这么一拍,原本在眼眶里打着转的泪水立刻滑了下来。我伸手捂住双眼,却有大片水泽从指尖溢出,遇着冰冷的空气迅速化开在脸上,凉得让人发颤。
好像回到小时候,挨了妈妈的打后,爸爸把嚎啕的我拽过来,一双大手为我拭去眼泪,只是这次,自己的声音已带了轻微的哽咽:“傻孩子,哭什么,你现在已经是个男人了,流血流汗不流泪。”
这双手养育我成人,可是如今触在脸上,只觉瘦骨嶙峋。
我胡乱地擦了擦脸,心里暗暗拿了主意,转过头直视他:“爸爸,我回来吧。我这次回去就跟公司申请调到武汉,反正在哪里都可以工作。我回来可以照顾你和妈妈,就不用大半年才见一次面了。”
“说什么呢?”爸爸蹙起眉头,神情一下子严肃起来,“你在这边刚刚打了基础,现在换地方,难不成要推倒重来吗?我不告诉你就是怕你胡思乱想,再说,你回来,小林怎么办?”
我有些不明白:“什么她怎么办?”
“人家姑娘你都带来家了,还不认真打算打算以后吗?你现在回来,她家又不是这儿的,能申请跟你一起来吗?”
我被陡转的话题方向弄糊涂了,支支吾吾:“不用跟我来啊,我们该谈还会继续谈着呀。”
爸爸摇了摇头,神情复杂,注视我许久没有说话。我回味着他刚刚安慰我的话,想起他从我上大三时就一直念叨的事儿,一瞬间醍醐灌顶。
成家立业。立业,成家。
第二天,我带林栗逛了东湖和黄鹤楼,尝了热干面和武昌鱼。我们一起去了我上初中和高中的地方,以及家附近的一个操场。小时候那里曾是一群孩子的乐园,如今却已杂草丛生,满目荒凉。
按照原先的计划,十八号上午再去武汉大学看一看,傍晚搭飞机回程。早上我在卫生间刷牙时,林栗轻手轻脚地溜进来,掩上门。这两天其实过得和平常无异,每个人都心知肚明,每个人也都在努力地粉饰太平。
“老公,我们今天不出去了吧。”林栗忽闪着眼睛看我。
我以为她身体不舒服,上下打量了一番,口齿不清地问:“来例假了?”
“不是啊,只是我们晚上就要走了,今天在家陪陪你爸爸妈妈吧!”
我默不做声地转过脸,端起水杯大力漱了几口,拿毛巾擦干净嘴巴,然后揽过身侧的人,轻轻吻了吻她的额头:“嗯,谢谢。”
妈妈做好了早饭,爸爸在楼下晨练还没回来,她摆好了餐桌便到卧室,把昨天换下的衣服收集起来拿到卫生间泡上。林栗眼疾手快地把衣服抢过来:“阿姨,我来洗吧,你忙了一早上了,去客厅歇一歇。”
妈妈哪里肯:“不行不行,衣服很杂,你不知道怎么弄的。”
“我怎么不知道,深浅色分开泡,小件的手洗,大件的放洗衣机里甩干再拿到阳台上晾,对不对?您别跟我争了,更新说您身体不好,我们今天就走了,就洗这么一次,当我们尽点孝心吧。”
我看到妈妈的眼圈瞬间红了,也许是怕失态,她没再坚持,拍了拍林栗的肩膀进了厨房。
我尾随妈妈进去,关上门。妈妈正拿勺子搅着锅里的粥,见是我停了手,满脸欣慰地冲我笑:“儿子,林栗是个好姑娘,我和你爸爸都放心了。”
我点点头:“爸爸的事儿我已经告诉她了。”
妈妈默了默,有些犹豫地问:“那她什么反应?”
“没什么反应。我们商量好了,省吃俭用,给爸爸治病,少让他操心。”
“我不是问你这个,家里有积蓄,你爸爸治病的事情不用你们小孩子操心。”妈妈顿了顿,“我想问的是你们两个的事儿,你们现在工作都落实了,年龄也够,是不是该考虑结婚了?”
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些事情,哪怕你做了万全的准备,事到临头,仍然阵脚全失。
何况我,自以为,永远还远。
像有蚂蚁窝在心口处突然炸开,抱头鼠窜的蚂蚁迅速随着奔流的血液侵入各个脏器,躁动、慌乱和痛痒没顶而来。我听到自己哆嗦的声音,“可是……我们……才……才二十出头啊。”
“在农村十□□都当爸妈了,你二十三,林栗二十二,不是挺好吗?”
“可是……可是……不一定非要结婚啊。”
“更新,”妈妈关了火走到我面前,牢牢锁住我的视线,眼神坚决,语气沉痛:“你们可以等,十年八年都可以,可是你爸爸,他等不了。他心心念念的就是看到你成家立业,你已经有了稳定的工作,又有了合适的女朋友,我们可以自食其力,不会成为你们的负担,这种情况下让你们结婚,很难吗?”
我只觉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任何有力的反击。内心深处最真实的理由,此时根本无法说出口。
一步错,步步错,满盘输。
妈妈的口气软了下来:“儿子,我看得出来,林栗很喜欢你。这件事情我和你爸爸不好开口,你问问她,这个时候,愿不愿意嫁到我们家来?”
我茫然地回视她,眼前的一切却渐渐模糊。只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尖锐,似有利刃,一刀刀隔开混沌的记忆,把血肉淋漓的过往毫无遗漏地铺陈在眼前。
一眼万年
西竹
2006年,有个改变自董永和七仙女传说的电视剧风靡一时,叫《天外飞仙》。那首脍炙人口的片尾曲传唱大街小巷,叫《一眼万年》。
我在跟着哼熟了旋律之后才突然发现,这首歌居然起了一个这么奇特的名字,一眼,万年。
从小累积的常识告诉我们,正常物种的视力极限也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了吧!这样说来,只是一眼,如何逾越万年?
明知是虚指的一个用法,我却咬着手指头琢磨了很久。彼时的我经历了三场暗恋的洗礼,自以为对感情体会甚深,却无法参透这四个字的玄机。直到后来。
2009年的十月份,舅舅去世,我在学校北门外的小街偶遇袁更新,目光交汇的刹那,我们都微微笑着。我第一次知道,即使没有语言,一个眼神也可以翻越伤痕蔓生的沟壑,润物无声,温暖人心。
那次以后,我们又很久没有再见。那年的冬天很冷,十一月份和十二月份,一起考研的几个同学联合向院里申请了主楼十九层一个闲置的教室,作为考研复习的根据地。
那是一段弥足珍贵的回忆。平日里接触不多的同学,在朝夕相处中结下了革命情谊。主楼到晚上十点便会关门,我们会接着转战到附近的二号楼。圣诞节的晚上,班里一个女孩提前离开,在二号楼旁的小松树下埋了几张字条,嘱咐每个人到时取来看。
大雪纷飞,彼时一群裹得像熊宝宝的大人,像小时候欢欢喜喜去领压岁钱的小孩儿,兴致盎然地扒开泥土取出纸条来看。我还记得,给我的那张纸条上写着:愿可爱的西竹,成为一名翻译官。
大家相互支持,相互打气,隆隆冬日里,我们的小教室暖意融融。这样的温暖只限于心理上的,教室的空调在我们搬进去的第二天纠出了故障,学院因为经费紧张一直没给维修。我们只有关严门窗,一边背书默字,一边瑟瑟发抖。
幸好,二十一楼的相同位置有间教室,空调正常运转,而且没有锁门。唯一的问题是时不时有学生过来上课,我们只好见缝插针地溜进去蹭空调。对我而言,这是一天里最让人快乐的时候,一来不用受冻,另一个更加重要的原因是,袁更新经常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天意弄人。两个月的时间里,我们没有一次清醒地遇到。唯一的一次碰面,是我午觉正酣时被同学叫醒,有人过来上课,我们得让出地盘。我揉着脑袋睡眼朦胧地往门口走,与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对方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拖着步子迷瞪了几秒后一个激灵:天哪,那不是袁更新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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