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每逢下雪天,母亲就会一大早过来将她从床上唤起,给她披上厚重的棉袄,然后抱着她走到窗前,看那白雪压满枝桠,看穿着军绿色棉服的老何拿着及腰的笤帚扫着门前石板路上的积雪。那时老何还很年轻,乌黑干练的短发上飘着星星点点的雪花,看起来格外精神,老何抬头看她们,朝她招手,喊她下去堆雪人。老何脸上挂着笑,她不知道老何在笑什么,就也看着他傻笑。然后便看到孟初寒和孟承欢从老槐树树干后面跳出来,扮着鬼脸,嘲笑她赖床。她惊叫,欢呼,旺盛的起床气一扫而空……
何昔南喜欢倚着窗看着那群玩疯了的孩子发呆。羡慕他们的无忧无虑,羡慕青梅竹马们温馨的情谊,然后不经意间思绪飞得老远,等老何叫她下楼吃饭时才惊觉脸上一片濡湿。
她经常想起过去,想起孟初寒,想起孟承欢,想起高晨。尤其是最近,频率越来越高,不知是不是因为季节,总之这让她很不安,总感觉会有什么事会发生。所以今天她遇到了过得风生水起的孟承欢,她害怕,她心虚,她不甘。她以为她可以忘记,就算不能忘记,至少也有能耐让那段记忆尘封,好的,不好的,统统封印起来。她一向活得没心没肺,潇洒自在,可有时候却免不了死心眼儿,而且越发过分。
“来根儿烟?”陈晓飞不知何时走到她身侧,何昔南瞥了她一眼,夺过她手中的烟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又转身将窗帘拉上,扬起眉眼说道:“睡觉!睡觉!”
☆、第二章
02
几日后。
陈晓飞亦从江城回到宁海。
我约陈晓飞出来吃饭,感谢她代我处理江城那边的事务,其次还有个目的就是跟她谈房子的事。高晨出事以后,我们卖了江城的老房子搬来宁海。那时我的工作刚刚起步不敢乱花钱,就在巷子里找了个单间给老何和高阿姨住,自己则住着单位的集体宿舍。后来与刚发了一笔横财的陈晓飞狭路相逢,两人合资弄了一间工作室为大公司做做策划,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动了换房子的念头。四年前盛元集团的人找上我们的工作室,说要将应聘我们过去填充智囊团,各项待遇都不错,我考虑再三,一咬牙租下了现在的房子。
现住的这套房子在外环,是陈晓飞托一个朋友给找的,偏旧的假三层小楼房和我们老家的房子有些相像。说实话,除却有些古旧,其余的地方真是无可挑剔,尤其是周边的环境对老年人的身体大有好处。近日我和老何、高阿姨都商量着看能不能找房主买下这套房子,毕竟再过不到两年,高晨就该从监狱里出来,我们一家人是时候安定下来了。
四年来,我都是将房租在固定的时间打到一张工行卡上,与房主素未谋面。听陈晓飞说,房主喜静,不愿意见生人,我寻思着那人估计是位上了年纪的老人家,我也不喜欢和老人家打交道,索性就让陈晓飞充当着我与房主之间沟通的纽带。
我向陈晓飞表明意思,让她无论如何都要给我安排个时间和房主见面。她思忖片刻,点头,眼底含笑:“好吧,美人儿,不过你打算怎么犒劳我这个大功臣啊?”我心里有了底,眉飞色舞地用两指勾住她的下巴,调笑:“只要这件事一定下来,臣妾当牛做马在所不辞。”她嗤之以鼻,我叹了口气,佯装无奈妥协,“还有,我老何家的厨房永远为您大开着。”
老何做的菜一直为陈晓飞所喜爱,她隔三差五就在饭点儿往我家跑,看得出来,她已经成了何大厨的忠实脑残粉。她大笑:“那敢情好,终于可以阔别快餐盒了!”
笑过之后,陈晓飞面色变得严肃,我知道她要说什么,愣是装傻。或许陈晓飞也知道我心中在想什么,但还是执着地说道:“话虽如此,不过你必须得答应我一个条件,要不然房子的事,我送你俩字,免谈。”我笑答:“得,您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打家劫舍,小的我上刀山下火海,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陈晓飞白了我一眼喝了口酒,从古驰包里拿出一张名片:“何昔南,这次你要是敢搞砸了,我必追杀你到世界的尽头。”
别看陈晓飞和我一样快三十了,依旧钟爱那些浪漫的小言情。得,我知道搞文艺装矫情,向来玩不过她,便恭敬地双手接过名片。名字倒是有几分熟悉,也算得上是宁海有名的钻石王老五,其风流成性的美名毫不逊于徐朗,一时没忍住,哈哈大笑:“陈小姐,您也太抬举我了吧。这种金镶玉,我可拿不下。”
陈晓飞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拿起勺子作势要往我头上砸。多年的老招式了,我眼疾手快,躲了过去。不料她一时重心失调,往一旁栽了过去,整个人摔到了地上。这一跤摔得不轻,她呜咽了老半天愣是没站起来,怎么看也不像是装的。我嗓子眼儿噎了一下,连忙从椅子上跳下去扶她。
陈晓飞疼得呀呀直叫,眼眶里浑是泪水。我想扶她起来,却被她推开:“你别碰我,让我自己先缓一会儿。”我知道她是真疼得厉害,不敢乱碰她,只是轻轻撩起她的衣服,看到那腰间狰狞的一片青紫,也猜出了个大概,心里默默地将她那个黄毛男友的祖宗八辈儿问候了遍。
有段时间,我经常和徐朗一起过夜,怕被老何发现,索性回家用纸袋装了几件衣服去文昌苑找陈晓飞,打算和她一起住几天。到了文昌苑,我怎么敲门她都不应,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开了。陈晓飞倚在门框上整个人瘦了一圈,她的左眼青紫一片,触目惊心。
陈晓飞不像我,她什么都跟我说。她告诉我她有一个道上混的男朋友,隔二连三过来找她要钱,陈晓飞不给,便是一顿拳脚伺候,打完又是宝贝亲爱的哄着,着实好笑。我问她为何不分手,她却痴痴傻笑:“他答应过我,他会改的。”
其实,陈晓飞比谁都清楚什么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既然她愿意,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毕竟朋友之间,也因有个度,不宜插足太多。
最终陈晓飞还是没挨住,在我的陪同下去了饭馆附近的诊所。
老中医望闻问切一番,扶着老花镜说道:“还好没伤到骨头。软组织受伤,我给你开瓶专治跌打损伤的药,早晚和着按摩一次,过些天就好了。”我连连点头,跟着他出去拿药,付钱。等回到里间时,陈晓飞正趴在小床上无所事事地玩着手机。见我进来了,抬头朝我笑。陈晓飞的笑容总是这般坦然真诚,我刻意不去看,将视线转移到了她受伤的腰间。
颜色鲜艳的衣服还蜷在肚脐上方没有拉下去,腰间白皙的皮肤裸^露着,那片青紫越发刺眼。那个混蛋下手真的是越来越重了,陈晓飞这么好的一个姑娘,要样貌有样貌,要学历有学历,要工作有工作,怎么就看上了那么一个地痞流氓?我无奈地摇摇头,讪笑。
“喂,走啦。”我双手抱在胸前,用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欠扁表情看着她。陈晓飞咬牙切齿:“记住了,明天中午十一点,绿色餐厅,八号包间。你要是敢临阵脱逃,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耸耸肩,提醒她别太激动,免不了又被她一阵臭骂,又一脸正经地回绝:“明天不行,明天我要去看高晨。”陈晓飞点头:“那好吧。不过下次,你可不能再推脱了。”我见她脸色不好,不想驳了她的好意便点头应许。
晚上下班回家时,高阿姨张罗着给我的手袋里塞东西,红豆饼,桂花糕,柑橘都是高晨爱吃的又方便携带的。她时不时跟我强调着重复了好几遍的话:“丫头,你让他好好听话,别再打架了。”“丫头,记得叫他好好改造,争取减刑。”“丫头,天冷了,让他别忘了多穿点衣服。”老何在一旁站着,看着那个纤瘦矮小的女人忙忙碌碌,浑浊泛黄的眼中晶莹一片,我假装什么都没有看见。笑,只是笑。
直到深夜,高阿姨才平静下来依依不舍地下楼,我坐在床上明明很累可是却一点睡意也没有。我关上床灯,将自己埋在绵软舒适的被褥中,双臂紧紧环住自己。我想念高晨。很想,很想。想念他好看的眉眼,想念他痞痞的笑,想念他每次犯错后祈求我原谅时不正经的模样,想念他在我难过的时候揽过我的肩膀说,“何昔南——哟,姐姐姐姐,我错你,您别掐我。”他揉着被我掐红的胳膊,难得正经地清清嗓子,“姐,就算天塌下来了,还有我高晨为你扛着呢。”我将头倚在他结实的肩膀上,像是找到了依靠心里暖洋洋的。
那时候的我不过二十岁,高晨也不过才十六岁,十几岁的孩子,天很容易就没事儿塌一下,等过几年被现实打磨过,仰头一看,最结实可靠的就是天了,哪儿那么容易塌。纵使狂风大作,纵使乌云密布,纵使电闪雷鸣,纵使地动山摇,纵使感觉下一秒就是末日。平心静气地闭上眼,呼吸,睁开眼。天空依旧是蔚蓝蔚蓝,一碧如洗的。
二十九岁的我,抬头看天,真的是蔚蓝蔚蓝,一碧如洗。
深秋的月光又清又白,盈盈地洒在窗前的地板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银色的碎屑。晚风习习,吹得屋外的香樟树枝条摇曳,枝枝蔓蔓随风缭绕,有影子投在地板上。我裹紧被子,闭上双眼。迷迷糊糊中,仿佛看到一个缺了门牙的八岁小男孩儿笑着朝我跑过来,他伸出脏脏的小手,口齿不清:“昔南姐姐,我叫高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