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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破城 [精校出版] (未名苏苏)



吃饭没有固定的时间,通常都是盒饭等人,人不等盒饭。盒饭总是早早送到,但要等镜头拍完才能吃饭。并且开饭时间还得看费导的心情。他若心情不好,拖到下午两三点才开饭也是有的。

吃饭也没有固定的地点。除了导演和录音师因为是坐着工作,有常备的椅子,其他部门的工作人员通常只能站着,想休息只能席地而坐,要么坐工具箱和器材箱什么的。一些常年跟组拍戏的年轻女孩,比如场记、导演助理、服化组的姐姐们,会随身携带折叠小凳,但也只敢在吃饭时拿出来坐。

梦非通常是捧着盒饭站着吃。但这天一上午都在拍动作场面,近景不能用替身,至午休时她已累得浑身酸痛。于是吃饭时,她支持不住,就近在摄影组的器材箱上坐了下来。

摄影一助走过来,看到就骂:“怎么坐我们的镜头箱啊?起来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梦非慌里慌张地站起来,又很困惑,“我看你们平时都坐,以为是可以坐的。”

摄影一助摆摆下巴,“你要坐就坐导演的太师椅去。”

梦非心里委屈,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摄影组的人。平日她一向话少,在片场,她只认真演戏,自顾不暇,很少与人热络交流。换场间隙,也只够时间同导演及主创交流,与各部门的助理人员很少对话。

剧组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地方。拍摄一部电影,需要大量普通工作者付出体力劳动、提供基础服务,以供那些投入金钱、脑力的商人和艺术家进行真正的文艺创作。这听上去有些不公平,但事实如此。

或许正因为梦非矜持、认真,便有了清高之嫌,让有些基层工作人员觉得心里不太痛快。再加上工作疲劳,他们心里难免有些怨气。

摄影一助这时说:“进组的时候没听过规矩啊?摄影器材箱不能让女人坐,不吉利的。”

梦非说:“知道了,对不起。”

她心想怎么还有这种歧视,又听见旁边正在换胶片的摄影二助半开玩笑地说:“人家是女孩,不是女人。”

一助狎亵地笑起来,“谁知道是女孩是女人,你检查过啊?”

两人的调笑轻亵下流,十分不善。他们并不是对着梦非说,却是在说给梦非听,存心要惹一惹她。

梦非站在旁边,端着冷掉的盒饭,委屈得想落泪。但她还是倔强,不肯落泪,只生生地把干而硬的冷饭一口口往嘴里扒,一句话都不说。

只因为她没有迎合一些人的期待,没有像个小甜心一样同每个人自来熟,也没有做出一派懵懂天真可爱状,对身边所有老中青男性表现出娇俏亲和,就被一些人看作无礼,并怀恨在心?

她悲愤起来。自己十七岁,并不是七岁,没有道理非得做出可爱小宝贝的样子来讨好所有人,让自己立足。

但其实,她也隐约地知道,正是十七岁这样的年纪,太容易招人爱,自然也有足够的理由招来一些恨。

一盒饭早就冷得难以下咽了。但下午还有好几个小时的拍摄,必须要吃饱。她像是跟自己赌气一般,倔强而顽强地吞着干涩的米饭。

就在此时,她忽然想起了进组第一天的场景。

那天费导把她和席正修两人留在了监视器前。当时席正修没问她台词准备得如何,没问她对剧本有什么看法,没问她所有人都会问的假模假式的问题。他当时问她,在剧组是否习惯,又说,天要冷了。

在他说完那两句话之后,她不知如何回答,两人之间曾有过一段冷场。她当时是有些莫名其妙的,只觉得他是敷衍了事,没话找话。而到了此刻,她才明白,看似不经意的话语,其中却饱含关切之意。

孤零零一个小女孩,第一次离开家庭、离开学校,到了陌生环境,投入高强度工作,能不能适应?能不能照顾好自己?天冷起来,在野外工作是非常艰苦的,她能不能撑得住?他拍惯戏了,知道这一切,所以他说了那几句话。那是真正关心她、为她着想、在意她的人才会说的话啊。

她忽感一阵鼻酸,心中有恍惚,又有感激,抬头望去,见席正修就在不远处,却没有看她。他望着远处,闲闲地抽着一支烟,如惯常那样,神情漠然,目光清冷,仿佛对周遭的一切皆不感兴趣。

14

梦非觉得,在席正修眼中,她是随处可见的那种普通女孩。

从小生活顺当,并未经历过真正的磨难与艰辛,却总是一副伤春悲秋、孤单忧郁的样子;常有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渴望长大,喜欢故作老成,却时常掩饰不住未脱的稚气。这样的青少年在他的影迷中一抓就是一大把。

这么想着,梦非感到灰心。再是追求自我的与众不同、遗世独立,在一个睿智而理性的成年男子眼中,她依然是普通并且幼稚的。

晚上,梦非独自在房间,拿着芳芳的信端详许久,犹豫不决。

到底要如何把这封信交到席正修手中?她痴痴沉思。

让宾馆前台转交?不行。这样很可能让全剧组都知道了,还以为是她给席正修写情书,到时她百口莫辩。

或者趁夜深人静从他门缝下塞进去?他的房间就在走廊斜对面,倒是方便。可整个宾馆都是剧组的人,万一给人看见她偷偷摸摸塞信,更是丢人。再则,万一他正好开门,亲自撞见,她更要无地自容了。

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当面给他最妥当,大大方方的,就说是同学让转交的,最坦然。反正她只是个信差,这事跟她又没关系,怕什么呢?

可少顷,她又开始担心,芳芳会在信里写些什么呢?会不会有很肉麻、很可笑的话?会不会满篇都是“想你”、“爱你”之类的话?

虽然这信不是她写的,可芳芳毕竟是她最好的朋友,朋友的水平也一定程度反映了她自己的水平。如果信的内容很幼稚,或者很过分,惹烦了他或者惹恼了他,他会不会连带着讨厌她呢?

这么想着,她又不想当面把信给他了。思前想后,只觉得这事实在难办。

这时,张姐从外面进来。梦非赶紧把信藏到枕头下面,装作在看电视。她一边瞪着电视机,一边恍恍惚惚地想着,自己对这件事为何如此患得患失?其实只是一件小事,转交一封信而已,为何弄得如此复杂?为何要探测他的心意,并如此在乎他的看法呢?

“没事吧你?”张姐伸手到梦非面前挥挥,“发什么呆?”

“没什么,看会儿电视。”梦非扯动唇角,生硬地微笑着,急于掩饰什么。

张姐笑笑,没有说话,转身走进了卫生间。梦非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刚才一直瞪着看的是一出卖电子香烟的购物节目。

她按下遥控关掉了电视,心里泛起淡淡的苦涩。

她有点明白自己这么魂不守舍是为什么了,可却不想承认这一点。

15

自从那天摄影助理对她出言不逊,梦非便开始学乖,谨记剧组里一些不成文的规矩。譬如,摄影器材箱是不准女人坐的,武行的护具也是不准女人碰的。当今世界仍是一个男权社会,女性是弱势群体,在哪个行业都一样。就像女人不能上渔船、不能下矿井,都是一样的道理。

梦非并不指望这种现象会改变,也不需要人人都把她当公主。她只是好奇,“不吉利”这种迷信最初是怎么诞生的。就因为女性会在某些特殊时段被视作“不洁”?她暗自发笑,有哪一个人不是浴着母亲的鲜血来到世上的?又有哪个男人血管里流着的不是母亲的血?难道这是不洁之源?是不吉利之源?为何声称自己比女性优越的男性会在如此缺乏科学依据的事情上毫无羞愧地展露自己的愚昧?

梦非知道凭一己之力无法改变什么。每个人都只能去适应这个世界,而不是让世界来适应自己。面对不公,愤怒无用,不如一笑了之,能躲则躲。人就是这样被慢慢磨去棱角,最终长大。

这天,梦非看到拍摄现场多了一辆黑色的越野车。

身边有人说:“呵,席正修今天怎么把车开来了?”

另一人说:“他助理开来的。天冷了,有辆车在现场方便。”

梦非这时才知道,原来席正修自己有车在组里,不过应了费导的要求,每天坐导演组的车。费导是个工作狂,极重视和演员的交流,从驻地到外景地的路上,舍不得浪费时间,要和主演谈戏、谈对人物的理解。

午休时,梦非照例领了盒饭站在风里吃。

席正修的助理走过来对她说:“非非,来我们车上吃吧。”

梦非一呆,望向远处,见席正修正在车里吃饭。这想必是他的意思。梦非道声谢谢,端着盒饭跟着助理走过去。

坐在车里暖和多了,盒饭也不会冷掉,梦非心存感激。

但车里的气氛却是沉闷的。整个吃饭的过程中,席正修一句话都不说。梦非偷偷看他一眼,他吃饭很快,也很沉默。

梦非发现,席正修这个人,喜欢把事情都放在心里。虽然他看上去总是沉默寡言,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心里却很关心别人,把一些事情看在眼里,并有自己坚定的看法与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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