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饭,席正修下车去抽烟,还是冷冰冰的样子。他从头到尾没理过她,没跟她说过一句话。
梦非也不做声,默默吃完,把车内收拾干净。
不远处,费导和制片主任在聊天。费导是铁人,经常不吃午饭。大家吃盒饭的时候,他常常捧着剧本冥想,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此时费导正在向赵主任抱怨,“老金给我找的都是什么些人!演个宫女,还给我拿腔拿调,抢谁的戏呢?蠢相!”
赵主任听惯了这些,笑着拍拍费导的肩,泛泛地劝几句。
两个录音助理听见了,却笑起来。
一个轻声说:“金副导演是业内有名的大色狼,想上他的戏,都得让他睡过才行。”
另一个也嘀咕道:“可不,为这事,费导没少骂人。”
那一个又说:“还是咱们费导为人正派,从不打女演员的主意,拍了几十年戏,没出过绯闻,跟发妻感情好得不得了。”
录音师在一旁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干活!少嚼舌头。”
两个助理吐吐舌头,扛着器材走开了。
剧组是个微缩版的花花世界,人人都喜欢在背后议论是非短长。
此时,无意间听到这段议论的梦非和席正修不约而同地看了对方一眼,同时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
原来他也会这样笑,梦非心里忽一阵柔软。
这一刻,氛围有了微妙的变化。他不再严肃冷酷,拒人千里。这一刻的他们,有点像两个刚刚偷听了大人秘密的小孩。他突然成了她的同谋、她的伙伴、她的小朋友。由于某种默契,他与她的距离似乎一下子近了。
16
这天下午要拍一场打戏,有李将军飞身上树的镜头。
席正修身上绑着钢丝,被吊在半空五六个小时。在平地拍摄打戏也已经很累,何况吊在半空。梦非远远看着,发现他脸色苍白,汗如雨注。
化妆师看出梦非心思,轻声告诉她,席正修背部有旧伤,吊的时间久了,自然会痛。但他着实敬业,从不声张,全景也不用替身。
梦非暗自唏嘘,心生佩服,同时又隐隐觉得有些难过。
这一串镜头终于拍完了,席正修被放了下来。助理及时递上毛巾、水杯和止痛片。他服下药片,疼痛稍得缓解,但面色仍苍白如纸。
化妆师上前为其补妆,稍事休息还要拍摄后面的戏。
梦非一直在旁边看着,心中感慨不已。
在大众眼里,演艺圈是个风光的行当。可看似浪漫的工作,到最后亦不过是艰苦的营生。这里有许多常人看不见、也难以想象的苦痛。
一部电影拍下来,下至基层场务人员,上至大牌演员和导演,无不历尽艰辛。除却编剧、导演、主演和制片人等主创人员,其他人都只在做一份领取固定报酬的工作。不仅工作强度巨大,还要忍受集体生活,没有个人空间。并且,整个工作过程只是体力付出,并不需要创造力的融入。
总而言之,这个行业并不像它看上去那样有趣。哪怕是最出名的明星,在工作中也是极辛苦、极受罪的。
却不知为何,仍有无数年轻人对这个行业趋之若鹜。
终于等到换景,演员可以放松片刻。
梦非看到席正修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神态中有掩饰不住的疲惫。她忽然好想过去慰问他几句,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没有勇气。
或许在他眼里,她只是个小孩子,对世界充满好奇,时而天真,时而故作老成,但其实什么都不懂。她又自卑起来。
剧组工作人员忙忙碌碌,搬动器材,清理现场。
隔着人群,她远远望着他。原本是偷偷地、悄悄地注视着,可偏偏就在她目光停留的片刻,他忽然抬眸望向她。猝不及防,目光与目光相遇。他眉间似乎掠过一抹波澜,顷刻又了无痕迹,唯有眼中的光芒流露了某种真实。
只短短一瞬,空气中无形无相的流波交换了很多的不可言说。
他随即转开了目光,唇角却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从容笑意。
她低下头,心神微微震动。
隔着十多米的距离,隔着喧嚷的人群,她与他忽然建立了一条抵达彼此的捷径,并快速分享了一个微妙而酸涩的小小秘密。
这秘密的核心是什么,她本能地不愿深究下去。
正文 第7章 戏如人生梦醉(1)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1
剧组聘了一个数学老师为梦非辅导功课。
晚上收了工、卸了妆,梦非已累得想趴下了,偏偏还要捧起课本,面对图像和公式。梦非感到眼皮沉重不堪,哈欠连天,做几道题大脑就混沌一片。
补课老师只管拿钱上够钟点,所以并不严厉,“慢慢来,挑会做的先做,来不及做的咱们明天再讨论。”
梦非抿嘴,合上课本,心有惆怅。其实她读书还算刻苦,只是理科方面确实少些天赋。这让她苦恼。
回到房间,梦非倒在床上,长叹一声,“太累了。”
张姐笑,“这就喊累了?罪都还在后头呢。”
张姐说:“我拍了十几年戏。这大冬天拍武戏外景,是最要人命的。”
梦非唏嘘不已。
张姐又说:“以前我做场记,大雪天跪在摄影机前打板。还做过导演助理,起早贪黑,伺候导演鞍前马后,一整天顾不上喝一口热水。年轻的时候,不知什么是苦,只会苦中作乐,落下一身病才后悔莫及。”张姐说着又叹气,“这行饭不好吃,受不完的罪,现在想通也已经晚了。好在如今做统筹,不用驻守现场了。在宾馆里做做表格,身体是不累,就是责任大,心累呀。”
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张姐便絮絮叨叨说不停。梦非累得一动不动,闭上眼睛,只想衣服不脱就这么直接睡过去。
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梦非支起身,拿过手机看消息。
是芳芳发来短信。她说期中考试成绩出来了,班里一半人不及格,数学卷子出难了,她自己只得105分。
梦非看着短信,不由心惊。芳芳是班上理科最好的学生之一,尚且只得这个分数,自己没有去参加考试,若是考了,估计是无法及格了。想到此处,她忧虑不堪,本来基础就差,又落下大半学期的课,期末大考可怎么办?
梦非正发愣,芳芳的短信又来了:信给他了吗?
梦非犹豫片刻,回过去:还没机会,会尽快给他的,放心。
躺到被窝里,梦非难以入眠,为期末考试担心不已。若考不到班级前十,只怕无法向母亲交代。
考试、成绩、排名……她瞪着暗沉沉的天花板,只觉得压力深重,禁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感到无奈且困惑。大人们总是教育孩子,要彼此友爱,互帮互助。可她不能想象友爱这种东西如何能存在。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学生被灌输的核心价值观就是“竞争”和“输赢”。老师都喜欢给学生排名,谁“最好”、谁分数“最高”、谁“最听话”,谁又“最笨”、“最低”、“最差劲”。老师鼓励孩子们争当第一名,可当第一名的唯一办法就是让其他人都当不了第一名。成功的唯一手段就是让别人统统失败。所以,大家拼命苦读,十六七岁就一大半深度近视。竞争这么激烈,当然不再有友爱、宽容、互助,只有嫉妒、自私、幸灾乐祸。排名的压力还间接导致了作弊和欺骗,以及只重结果的功利心。为了一个光荣的结果而放弃快乐的时光,甚至放弃诚实与友爱,这才是最可怕的。
读书这么多年,接受了各种知识和教条,背诵了各种数据和公式,但不再有思考、直觉、天赋、喜好,因为这些是不被鼓励的。当然也很少有真正的友爱、互助、舍己为人,因为这样做就会导致在排名上落后。
其实每个人都有各自独特的天赋。为什么要所有人都在统一的、标准的模式下成长,甚至强行分出优劣?每次考试,总有第一名和最后一名,对于本该快乐无忧成长的孩子来说,这真是可怕的梦魇。
梦非实在太累了,就这样忧愁地想着心事,睡着了。
累极而眠时,反而容易做梦。她梦见自己坐在钢琴前弹奏速度极快的《土耳其进行曲》。母亲在旁手握条尺,不停敦促:集中精神,不准出错。练完这一曲,赶快去做功课。她越弹越快,又怕出错,几乎喘不上气来。
突然间,铃声大作,梦境切换到了考场。交卷时分已到,而眼前的试卷仍然空空。她急忙抓起笔,一题题演算。数字交叠在一起,她竟一道题都答不出来。老师从她手中抽走了试卷。她瞬间惊醒过来。
原来是制片部门的叫早电话到了。铃声响个不停。
她伸手抓起床头电话,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起了。”
窗外,天未明。
2
梦非睡眼惺忪地走进化妆间,泡上一碗方便面。
化妆助理一边为她梳头发,一边问:“又没睡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