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嘛,收了工还要做功课,我每天打双份工呢。”梦非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化妆助理笑,“功课很紧吗?”
“当然,日读夜读,也只够挤进班级前十。”
“何必总要争前十呢?”
“因为我是学生啊,考试成绩就是一切。所以只好苦读。”
化妆助理沉默了一会儿,轻声说道:“做学生再苦,也比进入社会打拼舒服百倍。”她叹了口气,“就说咱们这个行业,这些年门槛越来越低,工资年年下滑,都被制片从中渔利了。我也想过转行,可是年龄大了,专业太窄,没有更合适的工作。早知就该好好读书,也不至于现在累死累活。”
梦非从镜子里看着化妆助理,不过是二十五六的年轻女子,正值妙龄,说话却老气。在剧组工作的人都有一股高于实际年龄的沧桑感。
“我倒也不怕读书苦。”梦非叹气,“只是觉得做学生很闷。学校发给你那几本书,天天对着它们算呀背呀。就那么三五本书,几乎霸占了我们所有的时间,而所谓的课外书都成了闲书,只能偷偷看,弄不好还会被没收。”
化妆助理听着梦非学生腔的抱怨,淡淡地笑笑,温柔地说:“无论如何,珍惜现在的时光吧。如果能让我回到十七岁,我什么都愿意。”
是吗?梦非笑笑不语。她倒希望自己现在是二十五岁。
梳好头发,梦非低头默读剧本,复习当天要演的段落。此刻的她,最想珍惜的是在剧组的时光,这是她短暂逃避现实的唯一机会。
新的一天又在眼前了,她又可以把一切烦心事抛到脑后,专心地做她的若翎公主了。她感到快乐。在若翎公主的身份中,再累她也没有怨言。
人人都看出她努力,都说她将来可以成明星。
她听了不当回事。她并没有什么功利心,也不打算以后做演员。
演艺生涯免不了逢场作戏,阿谀奉承。剧组是个奇特的小社会,等级森严,人际关系复杂,又太过亲密,吃住行全在一起。以演员作为职业,她未必适应。
所以,眼下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是她生活以外的风景。
这场殊遇,无关乎名望、利益,或者前途,只关乎她个人的成长。这是一次自我表达并发挥潜能的机会,一次蜕变的机会。她所看重的,并不是外在的荣耀,而是她所能获得的内在经验。
她早已决定,拍完这个戏就回到学校,过回原来的生活。她还是原来的苏梦非。她必须,也只能够,走这一条路。
她只把这次演出作为一份独一无二的经历来体验。所以她认真、执着、全力以赴。这所有的记忆,都是她人生最宝贵的财富。
亦是一种因缘。
3
应制片部门的要求,梦非每天都会上网发布一条微博,有时表达自己对角色的理解,有时讲述拍摄过程中的趣事,有时发一张现场的工作照。梦非知道,所谓面向公众的日记,其实根本就不是日记,而是工作的一部分。
有时她实在累了,又想不出该发什么内容,便对张姐叫苦,“还不如让他们把每天的内容都写好,我直接复制粘贴上去得了。或者,这个账号干脆就交给制片人去打理算了,反正也是宣传工具,又不是我的个人观点。”
张姐对她笑笑,笑里有宽容,像是谅解她孩子气的抱怨。张姐给出建议:多放几张席正修的照片。这样既可以省去笔墨,又能迅速增加粉丝的关注,还可以增加宣传力度。毕竟席正修的知名度才是影片的最重砝码。
梦非照做。果然,她的微博粉丝数迅速上升,短短数日内增至十万名。但凡张贴的照片里有席正修的身影,下面的评论便如潮水般汹涌,各种溢美之词源源不断。梦非算是见识到铁杆影迷有多夸张。
不少影迷给梦非发来私信,询问席正修的各种生活细节,还要梦非谈谈与他近距离接触的感受。这类私信是不能回复的,梦非知道,就算回复也无可奉告。她只能关掉微博,佯装不见。但每日数百封信件必然到达,又让她不堪其烦。想知道他的事,为什么不直接发信去问他?梦非想。但又想,怎么知道他们没发过呢?席正修的信箱肯定每天都爆满。想到这里梦非笑起来。看来做名人也没什么开心的。
与他接触下来有什么感受呢?梦非在心里问自己。她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比其他人更有发言权。因为,他跟她几乎就没什么接触。
大部分时间里,席正修所表现出来的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保持冷静客观,不流露明显的爱憎,也从不表现情绪。
所以,在众人眼中,席正修是一个非常冷、非常有距离感的人。
即便和他在一个剧组工作,天天见面,也无法从他身上窥透到任何更多的东西,他内心世界的东西。
直到很久之后,梦非才知道,冷漠只是一种表象,席正修的内心其实非常丰富、敏锐,别有一番天地。只是他很少给别人机会去靠近他、了解他。
也是到了很久以后的将来,她才渐渐明白,他们之间的故事,并非只是她一厢情愿的少女怀春。若他对她无意,她是根本没有机会靠近他的。
是他,主动向她打开了一扇久久不曾开启的门。
是他,邀请她走入他的世界。
4
在梦非后来的回忆里,席正修第一次与她深入交谈,是在一次换景休息的间隙。她记得那是一个金灿灿的午后,阳光把林子里厚厚的落叶都晒得焦黄生脆。工作人员各司其职。梦非因下一个镜头不是她的戏,偷闲坐在一旁捧起一本诗集来读。片刻之后,她余光感觉到席正修走过来。她抬起头,看到他在不远处站定,喂他在戏中骑的一匹棕色大马喝水。他轻轻抚摸它的脖子和鬃毛,眼神和动作都极为温柔耐心。
她在一旁静静地注视着他,只觉得他对待那匹马十分友爱,仿佛这匹马并非剧组租借来的道具,而是他从小饲养的宠物,是他的家人和伙伴。
她不禁好奇,问他:“你不怕吗?”
她曾多次被人告诫,不要随意靠近剧组里的马匹,牲口毕竟是牲口,万一被踢到撞到,有个好歹,没人负得起责任。
“怕什么?”他微笑。
她答不上来,抿嘴一笑。
他却说:“动物有灵魂,你相信吗?看它们的眼睛。”
她看向那匹马的眼睛,像很大的玻璃珠,漆黑而温润,有一股温柔的哀愁,又不乏流露出警觉与自尊的神态。她相信他的话,动物有灵魂。
“你很爱动物。但是,不怕它们突然伤害你吗?”她问。
“不怕。”他微笑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害怕是社会教化的产物,并非人的原始属性。小孩子都不懂得害怕,敢于赤裸地在泥地里奔跑,敢于拥抱自然,拥抱任何人、任何动物。人若都能变回小孩的样子,多好。”
“可小孩如果没有大人管束,遇上危险怎么办?”
“什么是危险?”他笑着反问,“我小时候在非洲,骑过大象,抱过狮子,还同蟒蛇玩耍,现在依然活着。”
她惊呼道:“你去过非洲?”
他看着她吃惊的样子,只微笑。
“你怎么会去过非洲?”她追问。
他笑而不答,只捡起她手上的书,“你在读什么?”
“一本诗集。”她有些不好意思,“你可能没听说过。”
他随意地翻看着,脸上有微妙的笑意。
她想,他一定在心里笑话她,小小年纪读这种文艺而晦涩的英文诗,太做作了。但下一刻,又不知哪儿来一股勇气,她拿起书,对他说:“我念一首给你听,你想听吗?”
他未答,她已兀自念起来:
We underestimate damage
done to the sky
When we allow words
to slip away
into the clouds
I remember……
她念到一半,他已跟上:
I remember ****** promises
to you outside We
were watching flowers
that hadn’t opened
A bee darted, careful
not to stick to
your half-shut mouth
她惊讶地瞪着他,“你也知道Mortensen?”
他微笑不语。
那一刻,她看着他,脑海一片寂静。
她最喜欢的丹麦诗人的诗歌,他竟然也会背诵。
他身上究竟有多少让人惊叹的秘密能量?
在他开口念出诗句的那一瞬间,她觉得内心的花园来了造访者。
她是一直在此守候的人,身边有花朵、飞鸟、大树和沙沙的风声。但很多年很多年,都只有她独自一人。独自等待,独自长大。
然后,这一天,她忽然听到了脚步声。他的脚步声。
柔软的青草和泥土在那小心翼翼的步伐下,发出轻轻的叹息。他就这样靠近她。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他是我最喜欢的诗人。”她克制着内心的惊喜与激动,平静自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