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越来越多的摩天楼迅速盖起来,城市变成大都会。人们困居都市,在玻璃森林间穿梭,行色匆匆,不再理会天空。事实上,巨楼林立,把天都遮住了,蓝天白云也只是玻璃墙上影影绰绰的映像。
“我一直拍戏,也是因为可以经常离开城市,去往陌生的地方,或者投身野外。感觉自己离真实的生命更近一些。”
他望着远方慢慢说出这些话,既像在对她倾诉,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说:“有没有想过当个诗人,把这些独特而丰富的感受写下来?”
他笑一笑,轻声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用任何文字去描述去记录这自然之美,都是苍白而软弱的。一切留在心间,足矣。”
她安静地听着,心中升起难言的感动。
大自然沧桑美丽,藏着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所有生命秘密。那是世俗都会绝没有的风情。所谓大美,就是如此了。
她与他并肩望着山谷间的壮阔天地,久久无言,心存敬畏与珍惜。
正文 第20章 日暮苍山城破(5)
每次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她也能感觉到内心有股温暖的眷恋。
她转过脸来看着他。长期在野外风吹日晒,使他的脸部轮廓显出坚毅硬朗的特质,非常具有男性气概。
她仰慕他,渴望进一步了解他。
他的心,像一面蔚蓝平静的海,深不见底。若想一览那幽邃壮阔,唯有潜入深处,可她却尚不识水性。
10
高考时,他数学交了白卷,震惊全校。
他完全有实力考入名校,却自甘放弃前程,老师们痛呼可惜。他不做任何解释,以自己的方式祭奠了青春岁月的那场悲剧。
他没有上大学,十八岁进入社会,四处打零工,咖啡店、酒吧、杂志社、书店、动物园、宠物商店、模特公司,什么工作都做过。
他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来努力工作,填满每一天。
他没有文凭,但其他优点非常多,做事认真、形貌出众、性格谦和,又有吃苦耐劳的韧性,及睿智沉稳的处世能力,因此在各行各业都受欢迎。
他并不在乎收入,只愿享受每份工作带来的独特体验。
他说,生命之珍贵价值在于每一日。
周末,他去孤儿院做义工,教孩子们读英语、做手工、认识昆虫;礼拜天则去教堂做司琴,演奏圣曲抚慰世间悲伤的心灵。
他早早参透了生命无常,早早放弃了漫漫人生中一个又一个世俗目标——考试、升学、取得文凭、结婚生子、规划职业、积累财富、置产置业等等。
他十七岁便看透人生的悲剧实质,从此变得冷漠淡然,不再期望实现什么、赚取什么、持有什么。于他而言,人生是一场付出与耗尽的过程。他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无所希冀、无所依靠,唯一信念只是珍重当下的每一刻。因此他再也不畏惧失去任何东西。
不问终极意义,只在每一天全力生活,不论悲酸甜苦,都尽情体验。
因此他看似极度地入世,实际上也极度地出世。
二十岁那年,他被星探发现,受邀主演电影。人生翻开新篇章。
第一次拍戏是在锡林浩特草原。因路途遥远,剧组就在草原驻扎。每日晨起看日出,风景壮美。牛羊成群,生命鲜活朴实。
他爱上这样的生活。而观众们也爱上他。这份工作一直做了下来。
因为拍戏,他游历过许多不同的国度,到过沙漠、丛林、海底、悬崖峭壁,甚至700米深的煤矿矿井。
那都是极为珍贵的人生体验。
也因为拍戏,脱离了城市生活所带来的丰富便利,需要人形成极好的适应能力。
他不畏艰苦,回归自然,体验失去一切、无所依靠的感觉。
人依然要活下去,并且感受生之喜悦。大凡世上最美好之物,都是出自于艰苦磨练之中,如宝剑,如梅花,如磨碎的麦子,如耕松的泥土。
她听闻这一切,心生感动。
他儿时随父母四海为家,成年后又因工作需要辗转各地。他的生命如此丰盛充沛,闪出光泽,令人喟叹。
所有那些丰富的东西,对她来说,只是百科词条中的一行行铅字,或者地图册上一个又一个的小小圆圈。但对他而言,却是最真切的经历与体验。
他的人生已有沉甸甸的重量。
可为什么,他依然还是孤独?
表面看来阳光谦和的他,内心其实深邃幽暗。
他似乎一直在沉沦,在等待,在实践中体验并消磨时光。
他经历了如此丰富的人生,却似乎不再渴望从这世间获得什么,亦不再相信有什么能够填补内心失陷的那一处。
11
几天后,大队进入山区拍摄伏击戏。然而天公不作美,阴云密布,大风横扫,山坳里的黄土漫天飞舞。
拍外景最怕这种天气,不仅拍摄无法进行,连车门都无法打开。只要下车站到风中,不消十分钟,浑身一层黄土。
根据天气预报,这阵风刮刮就会停的,于是全剧组十几辆车就在山沟里横七竖八地停着、等着,很是壮观。
梦非在导演组的车上。车门紧闭,窗缝里传来风声啸叫。窗户上已蒙了一层土,渐渐无法看清窗外。
费导手中的对讲机沙沙地响起来。摄影师说:“再等下去就没光了,今天恐怕拍不了了,不如回吧。”
费导想了想,同对讲机说:“再等等吧,风会停的。没光了可以转景,挪到山上有光的地方,追着光拍嘛。”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又传来摄影师的声音,“是,一会儿太阳下山了,咱追到美国去拍。”
一车人都笑起来。
摄影师和费导是老搭档,调侃起来常常没轻重。那天要拍一个慢镜头,摄影师问费导,胶片升到多少格?
费导让他自行决定,“看着升点儿就行了。”
摄影师丢来一句,“好,好,先给你生(升)一对双胞胎。”惹得在场的人都捧腹大笑。摄影师是组里唯一敢公开调侃费导的人。
又等了一会儿,风更大了。尽管费导对拍摄进度感到心焦,但如此天气实在无法拍摄外景。他又和摄影组及制片组商榷了一阵,决定收工。
车一辆一辆地掉头往回开,在山坳里形成了一支缓慢行进的车队。
导演组的车走在最后。梦非透过模糊的车窗向外看去,车队浩浩荡荡,有如长龙,每辆车都被尘土染成了黄色。
金副导演笑说:“回去大家都得洗车。今天从咱们这些车上洗下来的沙和土,估计够盖一栋房子了。”
金副导演是个乐天派加混混,从不担心拍摄进度之类的事,只喜欢在姑娘面前卖弄幽默,故作诙谐。梦非和两个姐姐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其实,除了制片方,组里没几个人真正在乎拍摄进度。大家都是来按工时领薪的,碰上天灾不能拍摄反倒觉得欢欣——难得可以偷一天闲了。
不能拍戏,时间突然多出来。傍晚,导演组召集主创们聚餐。
又是聚餐,梦非暗叹。她挺头痛这种聚餐,一顿饭吃上两三个钟头,坐得腰酸背痛,看一桌子男人抽烟喝酒,说些陈年笑话,好没意思。
不过这天却有了点新花样。一众人酒喝到高兴时,有人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游戏。游戏以最简单的方式进行,转汤勺,勺子转停后,被勺柄对准的人必须选择做一次大冒险,或者回答一个真心话。
无论是大冒险还是真心话,内容都非常低俗:一口气喝光整瓶啤酒;去向餐馆领班索要三围尺码;交代当天所穿内裤的颜色;坦白婚后曾与多少名异性有过非正当关系。诸如此类,每一种问题都相当无聊。
有人向制片人发问道:“你内心还有没有欲望?”这是唯一一个让梦非觉得有点格调的问题。大家说制片人什么都有了,功成名就,家庭幸福,老婆年轻漂亮,儿子聪明伶俐,房子几套,豪车几辆,还有两三个地下情人。
制片人倒回答得爽快:“当然有。”
众人追问他是什么。
他笑笑,吐一口烟,悠闲地说:“更多、更大、更好。俗人嘛。”
大家又追问,更多的什么?更大的什么?更好的什么?
他笑而不答,“真心话只需回答一个问题,我都答两个了。”
梦非暗自感慨,一贯高高在上的制片人倒也有诚实可爱的一面,对欲望直言不讳。的确,人的欲望永无止境。更多、更好、更大,谁不是这么贪婪?至于具体内容,是女人,是钱财,是名望,还是别的什么,自己去想象。俗世人间无非就这么些想头,小猫小狗都懂得。
梦非稍一走神,新一轮游戏又开始了。勺子快速旋转,又渐渐慢下,最终停止,勺柄竟刚好指向梦非和席正修中间的位置。
梦非心里咯噔一下,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