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梦非并不知道,这件事会对将来的他们造成怎样的影响。
后来,当那些无法控制的事情已然发生,当他们内心的秘密再不是秘密,而成为众人口中的谈资,当他们四面楚歌自救无力,她这次夸大的伪证,看起来不像在为他脱罪,反倒像为他们自己的有罪保留了佐证。
6
元旦后的第二周,梦非所在的中学要举办一场新年音乐节,有外国中学代表团前来交流访问。这算得上是学校的一件大事。
当初策划时,曾安排了一个由梦非和另一个女孩表演钢琴四手联弹的节目。梦非是音乐特长生,这项安排是去年夏天就定下的。两个女孩也曾数度排练。如果这次梦非不回去,这个节目只能取消。梦非心下不忍,因为两人曾为这个节目准备了很久,付出良多。于是她向费导请半天假,回学校演出这个节目,当天赶回来。
制片人当即表示反对,耽误半天的拍摄进度,损失至少数万。全组百来号人吃住行,时时都在产生费用。人人都要请假,剧组怎样运作?当初都是签了合同的。梦非有些失望,但觉得制片人这样说无可厚非。拍电影在制片人手里是一门生意,他当然需要考虑合同和钱,这是他的职责所在。
费导却另有想法,仔细考虑后,仍觉得应该满足女孩小小的心愿。他说服了制片人,又连夜与统筹开会,调整拍摄计划,准梦非请假,并安排组里的车接送,下午出发,晚上演出,连夜赶回来。
不仅如此,费导还说:“将军陪公主跑一趟吧,去他们学校露露脸,轰动一下,也算一次宣传。现在电影最大的市场还是学生市场啊。”
梦非期待地看着席正修,没想到他竟点头微笑,爽快地说:“好。”
于是,一场中学校园里的新年音乐节变成了大事。电影《破城》的男女主角到访捧场,把媒体也引来了,梦非从未受过这种礼遇。校领导和全校师生齐齐地关注梦非,她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由于时间紧迫,梦非一到学校就和席正修一起出席一个简短的见面会,然后立即换上演出服登台演奏。《花之圆舞曲》,两个女孩的合奏十分完美。梦非发现自己在整个过程中毫不紧张,从未这样自信和从容过。
演出结束,全场掌声雷鸣,欢呼不断,连那个节目主持人——校篮球队中锋、众女生暗恋的校草也对她微笑,亲切地说:“梦非,真棒!”
梦非觉得自己简直在做梦。在剧组,她虽是女主角,但也还是工作人员眼中的小孩子,一个新人。那些老剧组见惯了各路明星,并不真的把她当回事。这次回到学校,她才真正成了明星。
曾经她那般默默无闻,篮球中锋这样的校园风云人物是看都不会看她一眼的。她连认识他的机会都没有。而此时,连这样的人物都主动与她结交,向她献殷勤。谁说人不势利?势利都是天生的。
下了场,更是有大捧鲜花送来,甚至有许多高年级学长要求与她合影,请她在他们的衣服上签名。她既快乐,又迷茫。如此喧嚣的场面,她有些无法应付。某一刻,她只想寻找席正修的身影,不知他又会被多少人团团围住。
她寻找许久,才终于看到他。他独自一人坐在剧场最远端一个昏暗的角落里,穿着一件黑色的运动卫衣,连衣帽戴在头上,大半张脸遮在阴影里。他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远远地静静地看着聚光灯下的她,微笑着。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与他的目光有了短暂的一阵交会。她从暗中那双明亮的、带着沉静笑意的眼睛里读到了许多东西,一种关怀、一种鼓舞、一种远远的爱、一种提示。他身上的宁静与恬淡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心。镁光灯下一切的喧哗热闹都不过是表象,是这浮华世界的虚荣泡沫,无法带来真正的长久的快乐。真正的快乐,源自内在,源自精神,源自灵魂与灵魂之间无言的感应。真正的慰藉,在众人无法看到的幽微之处,在人心之中。
演出结束,汽车等在剧场后门,接梦非和席正修赶回剧组。席正修在门口被人认出,又被围堵着签名合影,虽有保安协助控制场面,也足足折腾了半个小时才得以脱身。
回程一路,梦非思潮起伏。她仍是原来的那个自己,并没有在这两三个月里多出一只眼睛或多出一只手。那凭空而来的荣誉和光环是怎么回事?
她不禁感叹,真是有命运这回事。那么多爱慕,那么多追捧,从天而降。可这一切的热闹又和她有多少关联,能带来多久的快乐呢?她心里真正在乎的,也只有一个人罢了。真正能让她快乐的,也只是他罢了。
她转过头来看看身边的席正修。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或是睡着了。是应该抓紧休息,明日凌晨五点仍要起床开工。但此时她却毫无倦意。她看着他交握在一起的双手,这双漂亮的、修长有力的、男性的手。她在想,一个月前,那个夜晚,他发着烧在车上拉住她的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已成了他们两人之间永恒的哑谜。
又或许,有没有可能,那一切只不过是她的幻觉,是她为自己臆造的梦境?
7
她并不觉得自己爱他是不正当的,或者是可耻的。
有很多人爱他。在世俗标准下,他的确是值得爱的,高大、英俊、年轻有为,而立之年已成为炙手可热的电影明星,拥有名望、财富,是时尚人物,却又作风低调,被媒体和公众称为具有冷峻诗意的青年才俊。
但她爱他,并非出于这些世俗准则,而是在一种机缘巧合下,以一个少女的温润天真,得以接近这个成年男子,感知他的灵魂、气质,以及他鲜为人知的内心与历史。他的人格魅力远比他所有的外在光环更具有吸引力。
那些瞬间的感动,那些深藏不露的关切与懂得,让他走进了她心里,成为了她的整个宇宙。
她被他征服。
她尚年少,或许并不真正理解爱的含义与情欲的真相,却在日复一日扮演另一个角色、体验另一种人生的过程中,沉沦于那条幻惑的河流。他是与她同舟共济的人,是她的拯救者,是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光。
在命运的推动下,那盛大而炽热的爱迫近她,让她无处逃躲,唯有被其点燃,投入这无声却激烈的火焰之中。
然而,他们中间毕竟有千重万重的阻隔。
他是叔叔,她是晚辈。这在最初的时候,由费导的一句话就定性了。
费导常对她说,跟你席叔叔学学,你看你席叔叔如何如何。
费导说:“非非,你跟席叔叔一起演过电影,以后走到哪里都带着一块金字招牌,受用一辈子。”
起初,她还会为这些话感到高兴,渐渐地便开始有些难过。
如今再听这样的话,她只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他是她的叔叔、她的长辈,带给她许多荣誉及宝贵财富,但他们之间没有通向彼此的道路。
每每伤感之时,她去看席正修,他脸上都是那样淡淡的笑容。她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一种苍凉的意味。
一个辈分或一声称呼,也许并不重要,但世人的目光参入其中,便与它们一起织成了一张伦理的大网,将他们的心生生束缚。许多人都说可以不在乎世人的想法,可若非隐居山林,没有人可以真的不在乎。
拍摄进入高潮阶段,敌军就要攻陷城池。
费导说:“一部有魅力的电影,要经得起反复观看,让人每看一遍的时候都会重新被感动,并且是在不同的地方被感动。这要求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演员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眼神,都真实且饱满,不流于表面。”
作为一个初次演戏的小演员,梦非对于若翎公主的演绎让导演和制片人感到满意。她的演出并非理性地技术表现,而是用心地体验,本色地出演。整部戏拍完,她仿佛真切地走过了若翎公主的一生。
拍摄临近尾声,她内心的迷茫与愁思却一日甚过一日。她有时弄不清自己爱的到底是席正修还是李将军?她究竟是因为爱上戏外的他,所以投入地演出;还是因为演得太投入,以至于以假乱真?
正文 第19章 日暮苍山城破(4)
而他呢?又是怎样在演绎将军这个角色?理性地控制,抑或动用了感情?他是一个职业演员,演过那么多角色,断然不会像她这样,用整个身心为角色燃烧吧?
戏中,她沉醉于他温柔的笑容。他所有的魅力都隐藏在那笑容后面。同时,她恐惧他杀戮时的凶狠。这是他不愿去做却又必须要做的事情。她为之流泪。
那一次,她被敌军骑兵抓获。他单枪匹马杀敌无数,将她救下。她的衣服被敌人撕破,他用披风包裹着她,带她离开。
那是第一次,她亲眼目睹他杀人。她一直痛恨杀戮,哪怕被杀的是敌人,也是不忍。她驱不走内心的阴影。但他不杀死他们怎么办?不杀死他们,他们就会杀死她。甚至比杀死她更可怕,他们会先杀死她的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