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如一日地给岳家烧香终于有了结果。岳老说的对,就像囡囡不会违背的意愿一样,黄芪也不敢违背他的。今天他们登记结婚了,晚上囡囡背着哭了一夜。心疼,但不后悔,对的,不后悔,一定不会后悔。
天谴这种东西还是存的。医生说只能活半年了,不知为什么绝望的同时也舒了口气。做了太多对不起女儿的事情,如果注定会从她的世界中提早离场,希望她可以忘了这个没用的妈。
打听下来造瘘术后护理起来很麻烦,家里没钱请不起护工,最后肯定还是囡囡受罪。她又要实习又要照顾够累了,不能把担子扔给她。想来想去,她肯定会去找黄芪帮忙,所以今天先去找了他。黄芪这孩子还是老样子,脸上没表情,几乎不说话,猜不到他的想法,但一举手一投足意外的很有信赖感,不知等囡囡熬到主任的时候会不会也如此可靠。说到囡囡,发现他的神色缓和了不少,虽然他可能并不自知。看来女儿比想象中的有本事,这样就能放心的去了。
……
翻完整本笔记,天已蒙蒙亮。
她颓然瘫倒墙角,无力地垂下手臂。
眼泪湿了又干,干了又湿,重叠满布的泪痕像刀疤上无休无止地撒着盐,刺辣辣的痛。
每个活这世上都是一具牵线木偶,全身上下拴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线。而她这具木偶,早已被世遗忘,只有一根线不离不弃始终牵着她。也正是这根她最厌恶却无力挣脱的线,鞭策她成长。
原来愚蠢的是自己,原来什么都不知道的是自己,原来不懂事的是自己。
转头望向去床空,扯开嘴角,送给自己嘲讽的笑容。
门外突然传来敲门声。一下,两下,接着连续敲了好几下。
她木然地又将头转往门的方向,却无动于衷,兀自垂下头。
门其实虚掩着,并未锁上,而此时的黎糯,多么希望自己能凭空消失,不用考虑该摆出怎样一副表情来面对亲戚朋友。
然而她未能如愿,来推门而入。
闭上眼。无论是谁,与她无关。
脚步声临近,眼前光感猛然一暗。她下意识眯开眼缝,一双漆黑的皮鞋步入眼帘。
来者无言,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然后哑着嗓子开口。
他说:“对不起。”
☆、中卷--6
“为什么们每个都要跟说对不起?”
她完全睁开双眼,直直看向来。
他没有回答,过了半晌,又道一句:“对不起。”
冷哼一声,从笔记本内翻出那张拒绝行造瘘术的知情同意书,摔到他身上。
“为了这个?”
他弯腰,默默捡起弹落地的纸头。
黎糯这才发现同意书的背面,白纸蓝黑字手写有另一份知情同意书。
本岳芪洋,此承诺:关于患者拒绝行造瘘术一事,不得向其家属透露,若家属提出治疗请求,予以拒绝。
本承诺即时起效。
底下的时间比妈妈告诉她罹患绝症的日子还早一周。
真是妈妈的风格,做事滴水不漏。
她哭笑不得,抬头看他,看他略微变黑的脸庞,看他青色隐隐的胡渣,看他又见消瘦的身形。
岳芪洋穿着一件印有医院名字的白色短袖t恤,是援边任务结束返沪的集体装束。那t恤可能是第一次上身,白得刺眼,和他身后冉冉升起的夏日骄阳般,晃到了她的眼睛。
他也看她,漆黑的眼眸依旧风平浪静,猜不出他的情感,或悲或喜,或冷漠或温柔,她都捕捉不到。反而透过他的瞳孔,见到了自己,映出一脸的不知所措。
即使他当初断然拒绝手术的原由已明了,释怀,但无法轻松。
黎糯突然笑了。
“们觉得有意思吗?”
“把当傻瓜?”
“合伙来骗?”
“那干脆就永远不要让知道啊!”
将那张薄纸撕得粉粉碎,她愤然将纸屑洒了一地。
“对不起……”他微微蹙眉,又说了一遍。
“够了。”
她想继续笑,最终还是没挂住,放下嘴角的同时带下了止不住的泪水。
“够了,不要再说对不起,没有错。”她说。
“可是为什么要同意?嗯?”
他没回答,只是定定望着她。
“妈真够可以的……”冷笑,但她真的不解,“她到底跟说了什么?啊?她说了什么以至于一个堂堂哈佛、双博士、副主任可以被初中学历的患者牵着鼻子走?”
“叫承诺就承诺?叫签同意书就签同意书?叫拒绝的请求就拒绝?那个讲原则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那个治病救的冷医生到哪里去了?啊?到底有什么把柄落了她的手里?”
“哪怕那么求,仍旧不肯违背一下什么狗屁承诺帮?这个承诺就这么重要?比妈的命都重要?知道妈最后那段时间由于肠梗阻活得有多惨吗?不可能不知道啊……”
自妈妈离开后,她还没有如此放肆地讲过话,还没有如此不顾一切得哭泣过。即使全部都是徒然。
“别哭了。”岳芪洋终于开口说话。
黎糯恍若未闻,手捂住脸,肩膀不停地颤抖。
“别哭了。”他的语气又软了一些,向她走近一步。
她不自觉往后退,碰到了冰冷的墙面。
幸好他没有再迈步,她松了口气,却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的温热。
那双手,比二十年前长大了很多。
她一愣,呆呆仰首。
岳芪洋的表情模糊不清。他似乎叹了口气,然后放下手,把她圈入自己的怀中。
“算了,还是哭吧。”低柔的声音。
闻着他身上夹杂着机油味的汗味,她忽然有些感动,有些愧疚。面前的他,几天前死里逃生,凌晨方才飞回上海,就赶到她身边,而自己却一味地指责他。
鼻子愈加发酸,悄悄贴上他的前胸,闭上眼静静流泪。
“岳芪洋。”
“嗯?”
“对不起。”
他没说什么,环着她的双臂一滞,转了个身,让自己的背脊靠上墙壁,又紧了紧怀里的。
“哭累了,就睡会儿。”
黎糯积攒了太久的劳累,昨夜又未合眼,哭着哭着竟然真的睡着了。
他听到胸前的抽泣声渐渐平复,变为细碎的鼾声,倒也没觉奇怪。
这才是他认识的黎糯。
会时不时游离自己的胡思乱想中,呵呵傻笑。
会过度关心别,甚至为毫不相干的掉眼泪,又能意想不到的点破涕为笑。
会藏不住情绪,有话直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事后被训了,摸摸脑袋讪讪而笑。
会认认真真听他说话,替他打抱不平,也会自顾自讲得手舞足蹈,时而侧头,露齿一笑,眼睛亮亮的。
他的印象里,她一直笑。
有时候他真的不明白,单亲的贫寒家庭中长大的她,如何能做到像个涉世未深的掌上明珠般天真烂漫。
后来他才知道,她远比别想象中懂事。能得到的就尽力争取,能调解的就打马虎眼,触手莫及的就及时放弃,无法面对的就转身躲避。
对她来说,妈妈是她唯一的精神依靠,唯一的财力来源,也是不能反抗的负担,就如爷爷之于自己。唯一,并不一定是个好词,时间长了,程度过了,也会适得其反。
他能接受的程度还没达到上限,所以爷爷让他结婚,他便结婚,对方是天仙下凡还是牛鬼蛇神,都一样,都无所谓。而他得知未来的新娘仍是荒谬娃娃亲的对象时,竟然宽了心,想,幸好是和她,至少可以做到互不打扰地继续各自生活。
所有都喜欢用“同病相怜”来形容他们,只有熟悉他们性格的岳归洋一直说他们,简直是“心有灵犀”,是“相似形”,同一个场合能说出同样的话,对于同一件事能讲出相似的见解,是不需要顾忌彼此,犹如与自身相处般,舒心的存。
经过了并不算频繁的相处之后,他渐渐察觉到,他不愿意她受到伤害,就像不愿意自己受到伤害一样。所以当黎糯妈妈要他落笔签字时,他毫不犹豫地签了。
她妈妈说:“生病的事情会告诉她,然后她一定会想办法让接受治疗。现打听下来,能做的也只有肚子上打个洞用来大便这种手术,据说护理起来麻烦又恶心。也知道们家的经济情况,请不起护工,就得由黎糯全部承担。那女儿其实不是做医生的料,心理挺脆弱,只怕到临死前她要承受得太多,会扛不住,那只能尽力减轻一样是一样,所以,这个手术不管说什么,都不会做。黎糯也不认识几个外科医生,到时肯定会来找帮忙,麻烦说服她。”
他沉默了片刻,说:“好。”
归根结底,他还是怕她受不了肿瘤终末期无休无止的精神和体力折磨。他甚至擅自把她妈妈的病情告诉了爷爷,好让爷爷替她妈妈缓解痛苦以减少她的辛劳。
虽然结局无法改变,但起码她支撑了下来。支撑下来,就够了。
大殓两天后举行,这两天中有成堆的事情要处理。
岳芪洋说他结束援边任务会有两天的调整假,便一改往日工作狂的形象,除了夜深回家,其余时间一直陪她身边。
可是她不止一次见到他接到来电,匆匆离开群通话的样子。她知道他是骗她的。
自妈妈去世后,黎糯持续失眠,只要待自己家的屋子里,就整晚整晚地睁着眼。她不再哭,就是睁着眼睛,坐墙角,无目的地环顾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