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吓了一跳,横了她一眼,将笔记塞回枕头下方,道:“没什么。”
她不依,探手去摸,被妈妈挡了回来。
“什么东西啊?神神秘秘的。”
“一些当年跟爸的情书之类的。”妈妈侧过头去,不再看她,说:“要看可以,不过得等死了。”
黎糯干干一笑,打住了这个话题。
她们母女之间,仿佛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妈妈掌管着全部,女儿只会一让再让。
“妈。”她说,“其实跟岳芪洋从来没住一起过。”
“哦。”妈妈仍旧侧着头,不看她。
黎糯有些讶异,“不惊讶?”
“不惊讶。不是一直这样的吗,看着身边不少男性朋友,但他们都不把当女看,一个都不会喜欢上。”妈妈说。
她愣了好半天,才讪讪笑,说:“妈,吊了几天乐凡命倒是又骂的动了。”
“不是爸,尽说些文绉绉空洞的话,什么嫁个喜欢的就好了。再怎么喜欢也是有期限的,只有钱才是永恒的,所以要让嫁得好,然后再去喜欢对方不就行了。”
“嗯。”她轻声说,“这回果然又按铺的路走了。”
“嗯?”妈妈终于回头瞥了她一眼。
“喜欢上岳芪洋了。”黎糯坦白。
换了妈妈呆愣,然后问她:“那他呢?”
“至少不讨厌吧。”
“好,死能瞑目。”说完,又侧过头去。
“死了以后,们好好过。没有这个累赘,们应该会轻松一些。”妈妈的声音有些颤抖。许是说多了话,气力用尽,艰难地咳了两下。
黎糯忙拿纸巾替妈妈擦擦,心中苦笑。
一定好好过,如果他们还有以后的话。
病房八点开始发放躺椅。黎糯用十元押金换了个老旧的临时床铺,熟练的放下,洗洗刷刷准备睡觉。
身边的妈妈断断续续又说了她一通后,药物作用下睡去。
而她睡不着,捏着手机,一秒都没松开过。
这间病房是三间,床与床之间的空地不大,也只有黎糯这样的小女生才能安心躺进去,别的家属尤其是男性家属,都横七竖八地占据着其它公用地方。
她睁着眼睛,把黑暗中所能看清和听清的东西都数了个遍。
例如床栏中镶着的杆子。活着,死了,活着,死了……
再如护士姐姐半夜寻房的脚步。死了,活着,死了,活着……
数着数着,困意渐渐袭来。
手机却毫无预兆地震动了两下。
她差点从躺椅上蹦起来,抖着手点开来信,然后捂着肚子冲进厕所,关门狂笑。
那上面只有一个字。
“吱。”
☆、中卷--4
不由自主地按下通话键,接通了,“嘟”声响了两下。
被她自己挂断。
黎糯没经历过地质灾害,只电视里依稀见到过山体滑坡的影像。隔开半个中国的距离,那头想必还是一派忙乱的景象。如果不幸有员受伤的话,他一定会坚守第一线。
过了几分钟,短信进来,来自岳芪洋。
“放心,五官端正,四肢健全。”
她噗嗤笑出声,赶走了所有的紧张和担忧。
“没担心……”
发完顿时发觉,有些此地无银三百两。
病房的公用厕所里寻出一只防滑凳,轻轻坐于其上,就着头顶昏暗的灯光和门外此起彼伏的鼾声,她托着腮帮,傻傻的,又静静的,等他的回信。
又过了半晌,震动响起。
他说:“知道。”
三个字,仿佛把她带回了很久很久以前。
黎糯记忆中,那年的冬天特别长,太阳懒得现身,雨季贯延了好几个月。
爸爸出事的那天,离她四岁的生日差十整天。
年末总是繁忙的,交流汇报、年会、会议、总结,无休无止。她爸爸这天从浙江回沪,第二天一早又得出发去另一个城市。
爸爸电话里提议说,不如把囡囡的生日先提前庆祝掉吧。
于是妈妈给她挑了个雪白的生日蛋糕,烧了大排骨面,点上四支蜡烛,等待爸爸回家。
过了他们预估的时间,左等右等还不来,妈妈说要不她们先吃吧。不想话音未落,家中铁门突然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小黎糯被吓得钻到桌子底下。妈妈推门,门外全无影。
就这时,家中座机铃声狂作。
电话那头的背景声很吵闹,吵到躲桌子底下的她都听到了大概。
那头有个男声嚷:“这里是黎庆余家吗?是黎庆余的家属吗?现他出了事,已经送往xx医院急诊,病情况非常不好,请们家属快点过来……”
当妈妈抱着她冲到医院的时候,扒开群,看到的不止有盖着白布的爸爸,而是一字排开的、盖着白布的三具尸体。
第二天,报纸上就出了新闻:昨晚六时左右,浙江至上海国道发生了一起严重交通事故,一辆轿车与集装箱货车相撞,除司机幸存外,车上的三名乘客送往医院后死亡。经确认,三名死者的身份皆为c大遗传学专业教师,其中两名为教授,一名为讲师。
两名教授指的是岳芪洋父母,那名讲师是黎糯的爸爸。
后来她回想起来,当时急诊抢救室赶到的群中,肯定包括了岳老、岳归洋的父母和岳苓洋的父母,可她只记得岳芪洋。
不仅因为同为孩子她本能地关注他,还因为他们同时躲一幕帘子后方,对着帘子前面抱头痛哭的亲们瑟瑟发抖。
这是继城隍庙之后黎糯生的第二个记忆,而第三个记忆,还是关于他。
他们亲的大殓仪式由校方出面办理,由于事发时属于出差时间,算作因公殉职,又碍于岳家的因素,大殓办得异常隆重。
那天龙华殡仪馆最大的告别厅,挤满了前来送别的家、亲属、同事、朋友和学生,甚至还有媒体也来凑一脚。
媒体的目光永远聚焦特别的地方,比如孤老、遗孀和可怜的孩子。
黎糯还小,不懂事,套着黑色的棉袄,亦步亦趋跟妈妈后头。妈妈鞠躬她亦鞠躬,妈妈抹泪她亦抹泪。
她只是寻找了一下掉地上的手绢,再一转身,妈妈不见了。抬头,只看到两名陌生的叔叔向她走来。
“小朋友,能告诉叔叔叫什么名字吗?”其中一位问道。
“黎,黎糯。”她怯怯地答。
那名叔叔对旁边一位点点头,轻声说了句:“很好,死者女儿。”
然后又弯下腰问她:“爸爸死了不难过吗?”
“什么叫难过?”她不懂。
“难过就是,再也见不到爸爸……”
“乱讲,爸爸不是睡那里嘛。”黎糯小手一指前方,“为什么见不到?”
叔叔笑笑,说:“小朋友,爸爸睡那里就是死了,死了就是见不到了,的爸爸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仪式结束后他就会化成粉末。”
这些家里没和她说过。她一愣,“哇”地嚎啕大哭,全然没有发现陌生叔叔立即端起相机一阵狂按。
突然手臂被用力一拉,跟着就被拽着带到了大厅的角落,藏花圈的后面。
定睛一看,原来是急诊室遇到过的哥哥,还穿着校服,初中生模样。
见是看到过的,她又自顾自哇哇大哭起来。
“别哭了。”他说。
她不听,继续哭。
“别哭了。”他又说。
不管,她就是要哭。
忽然头顶上一热,一双并不是很大的手轻拍着她的头。睁眼,哥哥已蹲下|身,定定望着她。
“的心情都懂。哪怕不说话,也懂。哪怕不哭,也懂。所以,别哭了。”
黎糯呆呆瞅着他,点点头,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然后她发现,他的脸上也有泪水,便伸手替他也抹了一把。
哭得累了,她扯扯他校服的衣袖,说:“哥哥,想睡觉。”
参加大殓的群散去,家们四处找寻两个孩子,直到排排花圈撤下,才发现了他们。
他们坐地上,靠着白墙。
岳芪洋睡着了,黎糯也睡着了,躲他的臂弯里。
大们一见两个小身影,没有叫醒他们,只是立马又红了眼,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话:“真是同病相怜的孩子。”
黎糯抱着手机,缩厕所里睡了一宿。
寻房的护士对她无语,不过反正她这样妨碍不到谁,便也没叫醒她。但第二天早交班的时候,她分明听到了夜班护士姐姐抱怨:“那个xx床的女儿睡了一晚厕所,寻房时吓了一跳。”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服侍完妈妈,去找岳归洋吃午饭。
不似她的轻松愉快,岳归洋整个看着忧心忡忡。
她问:“怎么了?”
“黄芪昨天貌似云南出了点事……”他边说边看她脸色,“知道么……”
“知道啊。”爽快的回答。
额?知道还吃得这么开心?
“不担心?”
“他没伤到还担心什么?”
“啊?”岳归洋惊讶了,“昨天打他电话,不接。发他短信,不回。怕这次凶多吉少,都不敢跟爷爷提起……”
“那是他懒得理好吗?”
黎糯翻出短信请他过目,说:“这下放心了吧。”
“靠!”他立马拍桌子,“真没看出来这小子如此重色轻哥!看他回来不掐死他!”
“不过话说回来,看们这一来一去的,仅能用一词形容啊。”岳归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