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在啊,小心贼……”,她颇觉尴尬,想不出到底是要讪笑着插科打诨,还是高傲冷艳的扬起鼻孔,才能化解自己快要羞耻到融化的自尊心。一周前的豪言犹在耳边,转眼不出掐指可数的几日,自己就拎着大包小包送上门来,面子这东西被亲手揉了个粉碎。
关键没话找话讲就算了,说什么不好,非说小心贼,真心把自己毫不留情的往大坑里推啊,宁凝,你有那么关心这厮吗?!贼?屋里就俩人你让他小心贼,谁是贼?他?还是自己?
只是霍汐却不太在意宁凝纠结懊悔、百味杂陈的样子,微微抬了抬眉毛,上前把宁凝的箱子接过。
宁凝在心里长吁口气,甚至泛起微弱的好感,霍汐没有给她难堪和讥笑,从容的绅士行为,让她添了几分勇气,“我,答应了我爸,不是,是你爸,啊呀,我答应了宁国庆的提议,我们,就依照他的安排,结婚吧,哎,我事先声明,是假结婚啊!”,她咽了咽口水,心跳忽然加快,手指尖儿有点冰冷;她猜不透前面的人,在这件事中的态度和目的。
“嗯……”,他没有回头,一如既往的语态从容,听不出半点波澜,仿佛真心顾及宁凝的面子,而凸显出卓绝的风度。
“成了啊,你想笑就尽情笑吧,憋着多难受啊!这样假装没有看不起我,让人觉得很生气!”,可宁凝总觉得自己看见他肩膀在微微抖动,这不是在偷笑是什么!宁国庆,这人应该真是你的亲儿子,老狐狸的狡诈阴险,如今可算有小狐狸来继承了。
“那你的姓可要倒着写了……”,他回过身,眼睛弯成新月,充满了戏谑和玩味。
“没关系,反正我也不是真的姓宁,具体姓什么,我还不知道,倒不倒着写,对我损失不大。”,宁凝是极力想反唇相讥的,可她最后除了自嘲,再找不到更好的应对,还有比自己更悲凉的吗?这就是俗话说的,连姓什么都不知道了吧……
“可估计签名的时候,还是挺麻烦的”,霍汐轻轻撇撇嘴,“房间很多,你自己挑吧”,他背身朝宁凝摆了摆手,抓起玄关的车钥匙,似乎不想再就这个话题和闲扯下去。
“哎,你到底是谁?是宁国庆的亲儿子吗?为什么二十几年都不见你出现,这会儿非要跑出来?再说,如果你真的是他的正牌儿子,为什么不名正言顺的继承家业,非要陪他玩儿什么假结婚的游戏,去当个上门女婿,还是假女婿?!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宁凝不是研桑心计、城府深厚的人,她止不住内心的好奇和探究,把快要把脑袋想炸的疑问,一股脑的抛给正欲出门的霍汐。
“他的话你也信?”,霍汐嘴角轻轻翘起,笑的意味不明,暖阳从高大的落地窗外投射进来,穿透了浅灰色的麻质窗纱,散落在房间中,“这些话,你应该去问你爸爸,我这个当女婿的,毕竟是外人……”,修长的手指推了推鼻子,斑驳的光影模糊了他的神情,仿佛这些快要把宁凝困扰疯的事情,在他看来,无非就是一个个用来调侃的笑话。
宁凝被霍汐的话堵的有口难辩,好像她就是个无知少女,不,就是个皮球,被这些莫名其妙的人踢来扔去的耍着玩儿,谁都不肯正视她的疑惑与痛苦。
“你那天,不是说有感情好的男朋友,不肯假结婚吗?为什么会突然答应宁国庆的要求?”,淬不及防的,霍汐转头把烫手的山芋扔给了宁凝。
“问你爸爸去!”,宁凝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和戏耍,心中半点好气没有。
“我是私生子,没爸爸。”,霍汐回答的很快,口气淡然,没半点迟疑和踌躇,常人难以启齿的话,他丝毫不以为意。
宁凝一时没反应过来,默默眨了眨眼,才琢磨过来霍汐话里的意思,喏喏的张了张嘴,不知道是要道歉,还是应该假意安慰,或者干脆讲个笑话装作大大咧咧的敷衍过去,这样才算皆大欢喜。
“客厅右手面这房间是我的,其他你随便挑……”,显然霍汐全然没在意宁凝的纠结,也不想再无谓和她争辩下去,闪身出了门。
随着轻声阖上的大门,室内渐渐安静下来,好像浮在半空中的尘埃都稳稳落在了地面,宁凝呆站了半晌,终于长吁口气,大字型躺倒在宽厚的沙发里。
她觉得,不可遏制的疼痛以太阳穴为轴心,蔓延到整个大脑,甚至全部身体肌肉关节,虐的她七零八落,抽离了全部气力。
距离上次在宁宏集团办公室大发雷霆的三天后,宁凝来到父亲独居的住处,想心平气和的再谈一次,搞清楚自己留学的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至少弄明白,他走这一步棋的用意何在?
宁国庆在头几年收了二环里的一座小四合院儿,他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舍不掉骨子里的宅院情结,住不惯必须开车走高速才能到达的城郊。晚清遗留的院落,几经转手,却未曾经受太多摧残磨砺,经过装修改造,亭台楼榭流水潺潺,大隐于市,宁国庆独享清福惯了,颇有修身养性的势头。
暖桔灯、石板路,缕缕蒸腾起的清茶气息,氤氲了宁凝的眼眶,话还没讲,眼泪先掉下来。连日里接踵而至的变故,挫败了她树立了二十几年的人生观,本来就不是身经百战的钢铁侠,正常人谁受得了这近乎离奇的人生际遇。
可父亲宁国庆的态度依旧模棱两可,他语带玄机,神情淡漠疏离之中,却又透露着关爱之情,这让宁凝本已坚定离去的决心一点点松动。他说自己遭到生意对手的算计,集团架构过于庞大,近些年,宁宏表面风光无限,可实际上,内部蛀洞亏空频频,高层派系斗争加剧,每个人都为了一己私利争的你死我活,已经近乎失控。而宁国庆本人,也逐渐被元老们架空,快要被排挤在一手创立的宁宏之外了。这次本应到手的项目,关乎宁宏未来的生死存亡,已经到了投标的关键阶段,却未曾想被同行抢了先机,集团中肯定出了内鬼,只是此人暂时隐藏很深,让宁国庆苦于抓不到确凿证据,可又无法不去打起精神应对。
“闺女,他们这次是要联起手来整死你爹啊……”,宁国庆叹了口气,握起小紫砂茶壶,给宁凝续上口感醇厚的七灯台。
他这几年确实老了,宁凝发现自己太久没有正视过父亲,长久以来,那个记忆里内心脾性强大到近乎张狂的男人,如今两鬓也开始斑白;看他轻叹过气,肩膀都微微垮下来。
“那个男的是怎么回事?我和他到底谁是你的亲生孩子?我为什么要和他结婚?,宁凝是感性的人,心软又善感,她是自责的,恨自己既没有做生意的头脑,也没有魄力和野心。很久以前,她就发现自己心机智慧和脾气秉性都不像宁国庆,可从未想过他会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只把这些归结于早年离家再婚的母亲。现如今,父亲陷入人生的困境,可除了烦恼伤感,更多的,却只是无能为力。
“这不重要。如果你相信我告诉你的是真相,又何必再苦苦追问?如果你对我有质疑,那无论我再告诉你什么,你仍然会质疑,既然是如此,又何必再纠结不放?后路我给了两条,如果你还愿意当我是你爸爸,就赶紧做抉择,拖泥带水、婆婆妈妈不是我教出来的女儿!”,宁国庆作风铁腕,宁凝知道,对于他来说,今天的话已经足够多了。
“你对女孩子说话就不能稍微客气点儿么……”,宁凝心里已然有了答案,依她的个性,是决然无法独善其身,只是心中的愤懑郁结仍旧无法排解,“如果我照你的安排,和那男的假结婚三年,真的可以帮到你吗?”。
“三年,三年之后,无论事情的结果如何,你已经足够报答了我的养育情分,到时咱们两不相欠,你也不用再心里愧疚,爱过什么样儿的生活,爱去哪,都随你。还有,他叫霍汐,别总那男的那男的叫,女孩子家家的,多难听……”。
后来许久,宁凝都记得那天,抚养了自己二十几年的父亲,近在眼前,清晰又模糊,熟悉又陌生,临近春节的冬日北京,寒风呼啸,嗖嗖的刮着枯枝,萧索狰狞,她稀里糊涂的踏入了吊诡隐秘的命运岔路口,却还毫无知觉。
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傍晚,风跟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生的疼,宁凝裹着厚厚的羊绒大格子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顺着肆虐的狂风,咚一声撞开了家里的大门。她用肩膀夹着手机,嗯嗯啊啊的敷衍着,没有理会从厨房里探出半个身子,一脸莫名的霍汐,傲气十足的腾腾腾跑上楼,刚刚路上风太大,确切说,宁凝根本就听不清电话那头到底和她说些什么。
半晌,只听见啪嗒啪嗒几声,宁凝的手机从楼梯上直线滚落,四仰八叉的趴在冰冷地面上,屏幕成树枝状烂个粉碎。霍汐愣愣抬头看着傻站在楼梯扶栏处的宁凝,不知眼前的此情此景是作何用意。
“国庆的秘书刚刚打电话来,说,明天晚上,让我和你妈还有他,咱们一起吃个年夜饭,还让我,通知你一声……”,她就这样,语无伦次向霍汐述说着方才电话中的内容,一脸麻木与呆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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