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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夕 (不近长安)


岑君西沉默了片刻,才抬起头来看沈嘉尚,示意他还想吃粥。
“其实你妈妈,她也很记挂你。”沈嘉尚一边喂他吃粥,一边安慰他:“你这个脾气就跟你妈妈一样,就爱吵,听着吵架过生日似的,她哪是给小北做的,给小北做的也用不着炖鸽子汤了。”
沈嘉尚的话他并不是十分信,但是他喂一口他就吃一口,吃了小半碗,还是沈嘉尚担心他胃受不了,把勺子搁下了。他最近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就算吃也都是冷的,现在沈嘉尚不让他吃了,他眼中就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沈嘉尚不忍心看他这幅样子,只好跟他说:“你刚醒来,身体受不了,别吃多了,过会儿又要不好受。你老咳嗽,不如我给你削个梨吃?”
沈嘉尚这样说子,果然从果盘里拿了一个梨,把水果刀在手中撇了撇,冲他笑:“等着,爸给你削个梨吃。”
岑君西顿住了,他从来没看到这样的沈嘉尚,沈嘉尚望了他的眼睛,是真的疼爱温柔的。他像是看到这世界的第一缕光,偷偷欢喜得无处可藏,那份沉甸甸的归属感几乎让他不知所措,手指在被子面上拧了几把,才声音低低的说:“谢谢爸爸。”
沈嘉尚懂得他的无措,不敢再看他,甚至连眼睛都不敢眨,怕一眨要挤出眼泪来,吓到他,只能坐在那儿静静的削梨。
旋转的果皮越拖越长,岑君西偷偷的拿眼觑,恨不得把皮直接扯过来吃掉。他不是没看过沈嘉尚削水果的样子,只是那些脱了皮的水果很快被送进了榨汁机,快乐的旋转一通,杯子盛了给小北喝掉了。
他曾无数次骑在墙头上,隔着窗,看着别人的快乐。
可这回总算是轮到他了,第一次,他一个人坐在这儿,面对着父亲,眼巴巴的等着给他削梨吃的爸爸。毫无原因的让他的心溃不成军,或许出生的时候他也享受过这种待遇,但是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他信了,相信一种叫做血缘的东西,难道那个陌生的爸爸也终于感受到了?
沈嘉尚的刀一挑,一条果皮准确的落进垃圾桶。
他越发眼巴巴的,拼命揉着被子,看上去恨不得扑上来抢。
沈嘉尚找来一只碗,打算把梨削成小块,刀子还没有落下,岑君西声音都发了急,一边咳一边伸出手去:“爸,你别把梨子分了……我可以捧着吃……”
他竟然有这样的小迷信,在这样的幸福面前,只是不愿意和父亲“分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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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欢分你就捧着吃。”沈嘉尚把梨放进他手里,大概是心疼的狠了,倒对他笑了笑:“你妈那天回来还说你喜欢吃这个,买了不少,现在的梨不像从前,冬天的梨都是南边运来的,也好吃。我削给你吃,你多吃点。”
那么大的一个梨子,沉甸甸的,水盈盈的,他捧在手里都没足够的力气抬到嘴边,却有真实感,于是就那么小心翼翼的捧着,似乎连摩挲都不舍得,失血到几乎透明的脸色都要泛出潮红来,光泽剔透的样子。
沈嘉尚终于没忍住,背过身去撇了撇眼角,随即转过身来,又故作轻松的问他:“你怎么不吃?”
梨子上有汁水,顺着他手指缝滑下来,他缓缓用手指撇了一下,努力的把梨捧高了一点:“太大,吃不下。”
“那爸不给你分梨,”沈嘉尚接过去,语气已是平静:“我切成两半你自己吃。”
梨被沈嘉尚转手接走,他看着倒想起许多事情来。
自从他醒来,沈嘉尚似乎就一直对他很好,虽然他醒过来才没有多大点时间,但沈嘉尚的样子,让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还很小的时候,沈嘉尚给他熬骨头汤喝,那时候沈嘉尚的眼神里也满是疼爱的,就像现在这个样子,是真心实意待他好。
他觉得这像一场梦,不管他怎么沉浸、怎么体会,都舍不得从这场梦里醒过来,但他很清楚,他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回到这个家,连他自己都是一团糊涂账,可他现在不想醒过来的时候,却什么都晚了,或许在他离开这个家的时候,或许在他打第一场架的时候,或许在他见到周心悦第一眼的时候……是什么都晚了,他注定是一个逃犯,所有的一切都是过往烟云,等他走了,什么就都散了,他又清楚又明白。
他突然开口叫他:“爸。”
沈嘉尚正把梨切成两半,听到他叫便抬起头来看他,有那么一刻屋里异常的安静,连鞭炮声都听不到了,父子两人就一时僵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邵颖领着涵涵走进来,看看岑君西,又看了沈嘉尚手里的梨一眼:“大眼瞪小眼的在这里干什么?”
沈嘉尚回过神来,把一半梨递给岑君西,递上去的那一刻,他突然说了一声:“对不起。”
岑君西没有动,停顿了几秒钟才伸手去接,他动作很慢,最后把梨拿在手上,听到邵颖又说:“我有话要跟他说,你下去帮小北刷碗。”
她这话是对着沈嘉尚说的,而岑君西手里捏着半块梨,白胖胖的香水梨,清甜诱人,是他认定这世上最大的一个筹码,可以平衡一切,足够抱着面对邵颖,再也不是嫉妒到仇视目光。他尽量让自己的表情平静,口气也轻描淡写:“别走。爸在给我削梨吃。”
邵颖没有理会他,依旧坚持让沈嘉尚去刷碗:“你去不去?从来没在家过个年,过个年到跟硕鼠似的,饭不做,碗也不刷。”
沈嘉尚有足够的耐心把手里那半梨搁下,叹了口气:“我的任务不就是逢年过节的慰问基层?这种工作才是我的分内工作,刷碗我实在不在行,更何况小西病着,我陪陪他。”
“慰问基层,”邵颖垂下眼帘,终于冷笑:“你做过的人事倒不少。”
沈嘉尚一脸倦色:“我们用了这么些年都没走到一起,你还是一身的刺,对吵架情有独钟。”
她只是冷笑:“不,我已经变了,我情有独钟的,是离婚。”
她一直是那样高高在上,语气里有一种不容置疑,而沈嘉尚也习惯了这样的方式,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松了口:“那你跟小西好好说,我去去再回来。”
沈嘉尚离开房间,邵颖报以一声冷笑,没有任何感□彩,她松开涵涵,绕到浴室洗了一把手,再出来的时候看到涵涵站在床边,岑君西在喂他吃梨。
岑君西手本来就举不高,半个梨捏在手里伸出床外,涵涵的个头又矮,扒在床沿上,啃一小口,嚼啊嚼啊的。两个人神情专注,喂的很用心,吃的也很用心,岑君西还问他:“甜不甜?”
涵涵嚼的口水都快要流出来了,扬着脸蛋对他眯起眼睛,不住的点头,而他也笑眯眯地同涵涵讲话:“你八叔那里养了一只荷兰猪,”他微笑:“吃起东西来真像你。”
屋里很安静,邵颖把梨削成小块扎上牙签,用热毛巾给岑君西擦手:“吃晚饭就把药吃了,回头又烧起来,没人给你打针吃药。”
“用不着你管。”他坐在床上,听到她说话,十分冷淡,只是问她:“你为什么要跟爸离婚?”
她却很平静,同样的口气回敬他:“用不着你管。”
涵涵还在吃梨,在床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咀嚼声,岑君西看了涵涵好一会儿,才转过脸来看邵颖:“什么意思,你不打算拴着我们爷俩报仇了?”他加重了语气:“你到底什么意思?”
“岑君西。”邵颖把涵涵抱下床,涵涵却不愿意走,揪着床单向上爬,她没有勉强涵涵,说:“你自首吧,这么多年,是我对不住你。”
涵涵爬上了床,去碰岑君西的手,他的手冷冰冰的,就像冰块冰块一样,涵涵的小手在上面来回的摩挲着,他听到她说这几句话,仿佛没听见,脸色亦是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脸来看母亲:“凭什么?”
邵颖坐着,拿着刀子削梨,说话不紧不慢:“你自首吧,接受正规的法律程序,我会给你请辩护律师,不管结果是什么,我都会给你申请保外就医,你必须做手术,把那颗子弹取出来。”
他仰起身子,终于忍不住呼吸急促:“你没资格说这种话,但我有资格让你现在从这个房间里出去。”
邵颖把手里的梨搁下:“是我错,让你受了这份罪,但路都是你自己走的,事到如今我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你以为你能在这个家里藏下去?你能藏多久?你不要把赌注都下在沈嘉尚身上,就算他知道你是他亲生的能怎么样,他还能拿小北去换你?我以前总想着报复你们,现在我这么做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只希望你能够躺到手术台上,接受最先进的治疗,那样你还能保住命。”
“你滚!”岑君西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伴随着额头青筋的收缩,又快又急,他是忍无可忍,“我是贱,贱的你们可以随心所欲的欺负,可你以为你们都是谁?天皇老子?你想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们把我逼到了这一步,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跟我说自首?就算自首我也不会让你们全身而退,你给我滚,滚!”
他吼得太急,声嘶力竭,终于忍不住猛力咳嗽,喘息声咻咻的喷在她脸上,两只眼睛充了血,残喘如同受伤的野兽一般。她没见过他这个样子,一时慌了神,给他倒水,还没端到跟前便被他打翻,人也被他推得差点摔倒,而他把柜子上所有的东西都扫到地上,再也没有力气发泄,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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