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外面传来绿荷问安的声音。张氏款款站了起来,稍稍整理了下凌乱的衣服,收拾好表情,便带着丫鬟迎了上去。却见贾赦大步走近,面上俱是焦急之色,轻轻扶起欲屈膝的张氏,压低了声音:“夫人,瑚儿的病可是好些了?”成亲几年来,贾赦和张氏一直恩爱有加,张氏不但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就是书画古玩也能说的头头是道,又没有那些所谓才女的清高和目下无尘,贾赦在敬重下不免多了几分柔情。贾瑚是贾赦的嫡长子,长得七分像贾赦,唯有一双眼睛,跟张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生动明亮得很,平日里又机灵可爱,叫贾赦直疼到心里,哪日不见儿子一面,便有些寝食难安。这不,一回府里,连老太太那里都没去请安,直奔张氏院子东边的阁间来。放轻脚步绕过屏风,贾赦动作轻缓地坐到贾瑚床边,用布了一层薄茧的手摸了摸贾瑚的额头,这才回头问张氏:“瑚儿今儿歇了多久?可曾好生用膳服药?”张氏眉头微皱:“瑚儿大病初愈,喝了点粥就睡下了,只是一直睡得不安稳,中间醒了两次,哭了一场,一刻钟前才又歇下。”“辛苦夫人了。”贾赦现在可还没有日后荒唐好色的影子,对妻儿也上心得很。
“对了,夫人。我今日这么晚才回来,可是收获不小啊。”贾赦刚进入正房坐定,便急忙叫跟着的绿荷把方才那两个匣子拿上来,一一打开,“夫人,这上好的和田玉手镯,可是为夫精心挑选的连续云纹,正适合夫人这般雅致的人儿;至于这羊脂白玉平安锁,我还特地跑到相国寺,求那里的高僧开光。有了这贴身佩戴的玉锁,咱们瑚儿定能百病全消,健康长寿。”贾赦说到最后,神情极是期待,像条讨主人夸奖的宠物犬一般。“等我打个络子,就给瑚儿带上。”张氏被贾赦耍宝的行为逗得一笑,提起粉拳轻轻敲了贾赦几下,刚才依然有些不平静的心绪也好了很多。她虽不敢与婆婆争丈夫的心思,但自己可是生出了嫡长子,母子二人加起来在恩侯心中的分量可要比贾史氏要高得多。若是贾史氏敢对自己的瑚儿下手,纵然明面上不敢行不孝之举,只怕恩侯也会恼恨非常。
“恩侯如此惦记着咱们瑚儿,就连瑚儿病了都特地求了高僧,这份心意我和瑚儿都记在心里了;虽平常碍着父子规矩不敢过于放肆,我瞧着瑚儿也是念着父亲的,方才醒来还嚷着要看你呢。虽然恩侯外头要紧,若是得闲了也可以多陪陪瑚儿温习功课。”张氏皓腕上和田玉镯子温和柔美,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韵味,如兰的气息中夹杂着为人母亲的慈爱,如同一汪泉水,让人沉醉其中。“自然,这是自然。”贾赦对嫡长子自来疼爱有加,哪有不答应的道理。“不过。”贾赦脸上泛起为难之色,目光也有些躲闪,期期艾艾道,“夫人啊,如今瑚儿得大舅兄怜爱,请了大儒做西席读书识字做学问,本就进益极快;为夫有几斤几两重夫人也是知晓的,只怕反倒教坏了瑚儿,耽误了瑚儿可就不好了。”贾赦对于自己的的能耐看得十分清楚,之前虽然心疼却极少亲近瑚儿,一方面确实受荣国府严父慈母的惯例影响,可更多的却是听说孩子正是有样学样的年纪,若是染上自己那一身的纨绔气息,那可就糟了。
“难道因为这连父子都不见面了,夫君可是当局者迷了。你是瑚儿的父亲,我虽然可以照料瑚儿的衣食起居,但难免目光局限在内宅里,难免要劳烦你给瑚儿讲讲这处世之道。再说了,夫君品鉴眼光颇高,若是瑚儿学到两三成,将来在文人中的名声可会大有裨益。撇开这些不谈,若是有奴才带坏了咱们瑚儿,夫君也可以及时发现不是。”张氏微微一笑,握住了贾赦的手。“夫人说得极是,竟是我想岔了。从明日起我就不出门了,陪着我们的瑚儿念书识字,玩耍。”贾赦听了张氏的一番言语,心中激动不已。原来自己可以教瑚儿诸多道理,果然夫人出身大家,见识就是与自己这等粗人不一般。
草草用过晚膳,夫妻俩人又叙了温寒,张氏这晚便陪着贾瑚宿在东厢,而贾赦则在外间的美人塌上休息,以便照应自己的妻儿。夜间贾瑚惊醒了一两次,每每都要张氏哄着才肯入睡,贾赦则在一边陪着妻儿,等到二人都合目安睡,才披着衣裳到了外间休息。
次日,贾赦便留在家里陪着瑚儿认字读书。因着身子尚未大好,便不曾请来西席,只在家温书,贾赦倒也像模像样地拿着本书在一旁充样子。贾瑚三岁启蒙,如今四书已念了一半,历史传记也粗粗了解了些。许是因为大病初愈,功课反倒不及先时。张氏早就和贾赦叮嘱过,故而贾赦倒也不急,只温言提醒安慰,免得把儿子逼得很了反倒不妙。要知道身体才是根基,功课慢慢捡回来就是了,夫人也说万事过循序渐进,融会贯通,脚踏实地,不骄不躁方是正理,免得跟自己那个二弟那副满瓶不动半瓶摇的德行,也就仗着自己背过几本书在大老粗面前充文人了,整日里摆出副清高的样子,书都给他读傻了。呸呸,他的儿子可不是贾政的那迂腐贪婪的性子。
至于张氏则是去贾史氏那里立了规矩,随即便开始打理府务。至于王氏今日据说是身子有些不爽利,贾史氏怕王氏动了胎气就免了早上请安的规矩。张氏微微一笑,嘴角掠过一缕讽刺,自己当初怀着瑚儿的时候,晨昏定省可一日没耽搁,这王氏如此矜贵,隔三差五身子不舒服,名贵的药品补品不要钱似的往肚子里灌,那肚子里怕是会就折腾成药罐子了。张氏面上仍是挂着端庄得体的笑容,眼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府中奴仆的花名册子,她原先还敬着婆婆,对荣国府的家生子倒是给了些颜面没下狠手,只怕那些家生子早就不晓得谁才是这府里的当家主母了。
第72章 贾瑚还阳篇(三)
“红藕,我瞧着如今府里也就七八个正经主子,却有几百个奴才伺候着,难免有些人多手杂的,拎不清责任。加上前阵子府里老太太,二太太还有大爷身子接连的不爽利,倒不如放出去一批到了年纪的嫁个好人家,赏了上了年纪的回家做个老封君享享儿孙福,也算是为这府里积些功德吧。”张氏柳眉微微蹙起,面露不忍慈悲之色,吩咐跟着自己的大丫鬟,唤来各处仆妇当面清点了结,顺便把责任都交接下去。张氏虽然为人温和,好在处事周全,灵活细心,早把府中各处的管事培养了心腹,做事自然雷厉风行。“是。”红藕忙应了一声,领了对牌就退了出去。张氏眯起眼睛,老太太那里的人就是再多也是儿女的一片孝心,她自然不会动,至于二房现在也不是翻脸的时候,只是小厨房和采买账房等关键的地方是再留不得墙头草了,先收拾了一批,其余的慢刀子割肉效果也不错。
等消息传到贾史氏和贾王氏耳朵里,张氏早已置办妥了一切。贾史氏倒还端得住,毕竟张氏虽然动静颇大,到底没有动她的心腹,除了几个贪墨狂妄的,不过是在不显眼的角落里小打小闹些罢了,还硬要套上祈福的名声才敢动手,心里嗤笑一声,这张氏果然是小家子出身,哪及公侯府邸出身的杀伐果断。可是王氏却气得咬牙切齿,好容易暗地里收买的一些仆妇,十有*都被放了出去。她虽然是老太太跟前的红人,可是张氏却把牢牢持着府里的管家之权,滴水不漏,二房没了银钱,只能看她的脸色行事,本就已经叫人不舒坦了。这些人也是她花了很大的功夫才笼络过来的,防备着日后的不时之需。没想到张氏只是动动嘴皮子,自己这一番心血就付诸东流了,真是岂有此理。好在自己平日里藏得深,最信任的几个钉子好生生地在那里呢,王氏嘴角泛起一抹冷笑,虽然贾瑚那小兔崽子命大,生生熬过了这场风寒,但就凭他那副小身板,想要安安稳稳活到及冠可是困难的很。慈爱地摸了摸微微凸起的肚子,王氏眼里闪过一丝坚定和阴狠,这府里嫡长子必是她王氏所出,至于贾瑚那不走运的,只能怪你挡了他的道,慢慢到阴间哀叹你的不幸吧。
这头张氏处理完了府中琐事,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葳蕤院。此时院落里一片宁静,贾瑚正在习字,小脸绷得很是严肃,身子坐得笔直,手腕悬空,指尖微微有些发白,却仍紧握着毛笔,不敢丝毫懈怠。贾赦在一旁随意拿着一本游记翻着,眼睛却是时不时地瞧着贾瑚,内中闪着骄傲和心疼的神色。张氏悄悄站在门口注视着父慈子孝的美好图景,不忍打扰,只望着快到正午的日头,转身进了正房,吩咐小厨房做些清淡易克化的东西呈上来。
贾赦看着自己努力刻苦的儿子,心里满是自豪和感慨,想自己小时候深得祖母宠溺,父亲母亲也从不过问,虽有先生教导,却多是胡乱应付过去,可没有儿子这等悬腕练字足足一个半时辰的毅力。听人说传饭了,连忙携起儿子的小手,好生歇息片刻再说。“夫人,今日的菜色怎得如此清淡?”贾赦是个无肉不欢的主,见到这桌几乎是素斋的饭菜,自然有些犯难了。张氏挽起素手,亲自替贾瑚盛了半碗热腾腾的笋皮鸡汤,放到儿子面前,方笑道:“夫君,这天气是渐渐热了起来,总是大鱼大肉的,难免对脾胃有些损伤。更何况瑚儿大病初愈,身体可要好生调理,只好委屈夫君了。我倒常听些积年老人说,这午膳和晚膳用得清淡些,对身体可是大有裨益呢。”张氏笑盈盈地夹了一块清蒸鲈鱼,放入了贾赦的碗里。“不委屈。”贾赦听了妻子体贴的言语,心里涌起一阵暖意,笑得有些腼腆,随手将一块张氏平时最喜欢的素馅豆皮小包子夹给了爱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