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刚退烧不久,身体还没完全复原的缘故,贾瑚胡乱用了些稀饭,勉强进了小半碗蛋羹,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极沉,待贾瑚再次醒来,已是掌灯时分。贾瑚躺在床上,总算有精神仔细思考如今的一切了。当初懵懂间被人推下水池,虽然很快被救了上来,但是毕竟身子虚弱,当即发起了高烧,可母亲却在老太太房里立规矩,又拖了一阵子总算叫来了太医,可惜终究为时已晚,当晚便一病去了。没想到魂魄非但不曾散去,反倒飘飘荡荡入了阴间的枉死城中。枉死城本是阴间怨气聚集之处,里面大多是无辜却惨遭横祸之人,因而格外可怖。然而虽说里面怨气哀哉,就是排队等着投胎也需要好久,但是大多成年,不少还是因为孩子之事一尸两命去了的。贾瑚不过年方五岁,生得玉雪可爱,倒是引起了不少鬼魂的恻隐之心,愿意多加照拂。只是贾瑚毕竟年幼,对母亲更是思念非常,不但白天遍寻母亲,就是晚上做梦也经常痛哭失声,直喊着母亲。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一直照拂他的老婆婆终于于心不忍,带他去瞧了些人,竟都是府里的奴仆。贾琏惦记着母亲,自然向他们打听了不少情形,七拼八凑地也知道了不少事情,比如他的母亲对自己的死伤心欲绝,跟父亲也不复往日的恩爱,就是在老太太面前也不再恭顺非常了。凑巧的是母亲此时却有了弟弟。可好景不长,在生下第二个儿子后,母亲身体亏损,心情抑郁,竟是没有多久就撒手人寰。接着就是他们大房不受待见,竟是被赶去了花园子住,正房倒挪给了二房,最后便是抄家了。贾瑚不禁急切起来,他的家人究竟如何凄惨?
贾瑚对荣国府发生的事情倒没什么特别留心的,毕竟他不过是五岁孩童,哪里了解到更多的内情。但是他记得自己那温柔可亲的母亲,那一直陪伴着自己,疼爱自己的亲生母亲。那些鬼魂大多是女子,除了给惹人怜惜的贾瑚讲些小故事,也只好说说自己的生平了,感慨自己遇人不淑,或者为贾瑚鸣不平了。虽然不明白那些女子所说的内宅阴私之事,贾瑚倒是趁机了解了不少规矩礼仪,心中的怒火和怨气也积攒起来了。再长的队伍也会有尽头,贾瑚终是回到了五岁那年,他因为玩闹发起了高烧,还有一个多月就含恨归天的日子了。
贾瑚虽然作为鬼魂知晓了不少事情,可是他依旧是个还个孩童,大概也不过就是稍微聪明,预知些后事的孩子罢了。贾瑚想要保护自己的母亲,他还记得他即将命丧黄泉之时耳边是母亲低声的啜泣,还有母亲的手掌的温度。母亲因为自己的离去生了一场大病,自此大部分时候不得不好好将养在房内,又有那个自己的祖母日夜挑剔,非要立规矩,甚至将管家之权都夺去给了王氏,二房那里。他的母亲如何会如此轻易去了呢。贾瑚恨自己的祖母,也恨那个处处和自己母亲较劲的贾王氏。
贾瑚是张氏的头一个孩子,自然同眼珠子似的宝贝着,半点委屈也不舍得叫他受。如今大病初愈,更是心疼得紧,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贾瑚,却发现这孩子怯怯地蜷缩在被窝里,就是不肯出来。张氏的愧疚如同泉水般涌现,疑惑自己平日是不是太过忽略了他,不由放缓了表情,轻轻抱起裹得粽子一般的儿子,柔声问道:“瑚儿,你这是怎么了?谁叫你委屈了吗?”贾瑚闷闷地埋进张氏怀里,小脑袋拱了好一会儿,才蔫蔫地说:“母亲,瑚儿快要死了,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说罢,双手搂住张氏肩部,哭得一抖一抖的,直把张氏的衣裳揉得不成样子。贾瑚毕竟还是个孩子,毫无自保之力,对于快将再次离开母亲不愿得很,只能将知道的一切全部告诉母亲,寄希望于最疼自己的母亲了。在枉死城的婆婆可是说过,为女本弱,但为母则强,任何一个母亲都会护住自己的儿女,让他们不受伤害的。张氏几乎花容失色,好容易稳住了心神,打发了所有人出去,这才把贾瑚转了过来,温柔地看着贾瑚水灵灵的大眼睛:“瑚儿,别乱想,你既是已经好了,就不用喝那些苦苦的药了,又怎么会离开母亲呢。”
“母亲,这是真的吗?瑚儿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个好可怕的梦,梦到一个月后瑚儿到湖边玩耍,被坏人推下了水,等到母亲从祖母那里回来,瑚儿已经被关在一个黑乎乎的地方,再也见不到母亲了。”贾瑚如小动物一般扒拉着张氏的衣服,随即又惊慌起来,“听别人说,母亲在瑚儿死后大病一场,然后有了弟弟,可是身子不好,不久便去了。然后父亲重新娶了个出身不高,性格也不好的继母,被赶到花园里住了。再后来,一群穿着官兵衣服的坏人闯到家里,他们带走了家人,不久爹爹和弟弟也死了。”鼓起勇气一口说完贾府的遭遇,贾瑚早已吓得不轻,“娘,这只是瑚儿做的梦对不对,不会是真的的,瑚儿不要全家死光光。”“瑚儿,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可别乱讲,忌讳着呢。”张氏听了不免诧异万分,低下头却看到儿子哭得通红的小脸,却是一脸的惶惑不安。“母亲,瑚儿说的都是真的,那不是梦是真的对不对?娘——”贾瑚更加着急起来,松开张氏的衣服,便手舞足蹈地比划起来了。
“瑚儿,不要乱说。”这是从贾瑚醒来后张氏的第一句重话。张氏心里烦躁得很,这孩子不会是烧糊涂了吧,怎么会说出这等骇人听闻的话来。说来本朝开国不久,荣国府也是前朝官员的宅子改造的,不会是撞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吧?张氏心下一横,这事儿得找恩侯,她决不允许自己的长子出什么纰漏。贾瑚见母亲的样子,显然不信自己方才所言,心慌不已,连忙去拉张氏的袖子,却不妨情急之下从床上跌落下来。眼看就要头朝下摔了过去,张氏却是一个踉跄接住了贾瑚,瘫倒在地,身子也撞上了床沿,面色惨白,紧紧咬住嘴唇,一声不吭,神色满是后怕。看到瑚儿一眼就能看穿的恐惧惶然的眼神,张氏心里狠狠抽了一下,自己这是怎么了,怀里抱着的,除了瑚儿还能有谁呢?往常就听几年的老人讲孩子眼睛清楚,颇能看到些东西,想来娘家母亲多年来烧香拜佛感动了神佛,这才示了警给瑚儿,好叫自己保住瑚儿这一条血脉吧。
“瑚儿,母亲信你,你可别做傻事啊。”张氏强忍着将要落下的泪,紧紧搂住贾瑚小小的身子,眼里露出一丝坚定。她本是吏部侍郎的嫡长女,门风清正,若非贾代善于父亲有救命之恩,又岂会嫁入这武将之家呢。要知道,自来文武殊途,武将因为学识有限,又常常低文人一等,纵然手握兵权,封侯拜将,也难逃暴发户的做派。仔细想来,瑚儿虽说讲得不清不楚,若是依照婆母弟媳的败家功夫,家里的男丁又是眼高手低之辈,稍加诱惑便难以脱逃,这抄家的命运虽说耸人听闻了些,怕也是对子孙不成器的警示吧。如今却不晓得瑚儿所言真假,不过以她的手段,那一个月后出手的幕后之人,是绝对难逃她的天罗地网了。她就不信,有她这当家主母在,谁敢动瑚儿一根汗毛?!
第71章 贾瑚还阳篇(二)
当年张氏刚进门做儿媳妇,荣国府的老太太也就是贾赦的祖母立马把这管家权交到了孙媳妇手里,惹得婆婆贾史氏很不高兴,从此婆媳间就没一日真正亲热过。就连怀着瑚儿的时候,婆婆也再三挑刺,嘴里不阴不阳,亏得娘家母亲嫂子颇有些算计,祖婆婆公公对嫡长孙也是期盼已久,才没整日的伺候婆婆。好容易瑚儿落了地,又想仿照祖婆婆将瑚儿养到她的膝下,被祖婆婆否决后,婆媳关系更是一落千丈,只剩下些面子情分罢了。自从老太太国公爷去了后,婆婆更是变本加厉,好在恩侯虽有些愚孝,但对自己母子却感情颇深,纵然当面不便维护,私下里却不曾叫自己受丝毫委屈,只是那出身王家的弟媳妇,言语粗鄙,眼皮子浅,在婆婆面前每每拿话噎自己,总叫人不快,尤其是进门三年仍旧不曾开怀,对自己母子俩是越发的嫉妒不满了。
好在自己的丈夫虽说文不成武不就,好歹对自己一片真心,为人也真诚热情,深谙古籍器物鉴赏之道,也算是个雅致的爱好,又有一等将军爵位傍身,未来算是有了着落。这家里唯一以读书人自诩的二叔,却叫她无从说起。只不过死记硬背下了四书五经,连老庄史记都不能通读,一首打油诗较之大哥总角之龄的习作还不如,可见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婆婆和弟媳却是满意的很,成日里把荣国府的未来和二叔连在一起,也不想想自己有几分能耐。若说害自己的瑚儿,除了二房,再找不出个有理有据的了,看王氏这些天里眉宇间隐隐的得意劲儿就能知晓一二。至于恩侯的妾室们,早被张氏自己收拾得服服帖帖,况且以贾赦对嫡妻的爱重程度来看,若不是有人拼命挑拨,她们是绝对不敢算计到当家主母头上来的,否则就是被处理了,也只能得个活该的骂名了。
张氏将已经哭累了睡着了的儿子轻轻放到床上,无意识地拍着被子,心里却划过了府中奴仆的名单,尤其是伺候儿子众人的亲戚家人。“墨竹。”张氏神色郑重,轻声呼唤着陪伴自己多年的贴身侍女。“太太有何吩咐?”进门的是个神色稳重,样貌温和的双十女子,身穿一身半旧的丁香长裙,静静站在那里,就无端给人一种安心的气息。“瑚儿身子尚未大好,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就留在这边照顾瑚儿一段时日吧。经过此次,我对瑚儿身边的奴才可不是那么放心的了,若是些可靠的,瑚儿如此要受这回的磨难?”张氏的眼圈不禁红了起来,顿了一顿,方指向西面和二房所住的侧院,冲墨竹点了点头。墨竹心领神会,微微屈膝应下,自去照料贾瑚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