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是要逼谁?”余晋羡余威仍在,一个眼锋扫过去,就让关淑和头皮发麻,“生态城的项目,是勉生自不量力,经营不善,又去和霍展年合作,与虎谋皮,自食其果,我已经卖掉阿宁的恒川报业集团去给填他的亏空,二十年的产业说卖就卖,你听见阿宁抱怨过一句没有?”
关淑和说:“原本就是余家的产业,她一个外姓人,本身也不该伸手拿。”
余晋羡冷笑,“你也是外姓人,我是不是要限你七天之内把你的美容连锁更名改姓,还回余家?”
余敏文发力,一定要将她拉走,免得再胡言乱语惹事。但关淑和为了儿子,再害怕也要撑下去,同余敏文拉扯一番,索性跌坐在地上,破罐子破摔,“你滚,你不管儿子,我要管。我没有你们余家人心硬,能眼睁睁看他去十几年牢。我关淑和就算是倾家荡产,也要把儿子捞出来。”
余晋羡稍稍平息的怒气,又被关淑和这几句指桑骂槐的话挑起来,不耐地说:“勉生那副为达目的不计后果的脾气,倒是要归功于你。我已经再三警告过他,离霍展年远一点,他绝不是霍展年对手,结果呢?家里人劝了无数遍没有效果,外人三两句就能牵着鼻子走。他的生态城一而再再而三出问题,填进去恒川还不够,他要四处去找钱,什么来钱最快?毒品军火走私。这也就算了,跟云南人交易还被抓个现行,人赃并获。问起来,人家给他牵线搭桥介绍生意,顺带也把警方卧底也转送给他。晚上抓的人凌晨就见报,花钱买版面让媒体不遗余力调查报道。我是老了,居然接到局长电话才知道,我们余家长孙,暗地里做了这么多蠢事,接下来还会有经侦科来调查景昌是否牵涉其中,参与毒品买卖,洗黑钱,这两天景昌的股票已经连续跌停,在建的几个项目说不好也要暂时停工。景昌旗下赚钱的只剩下零售连锁和富登皮具,一家都转给敏文,一家补偿给阿宁,是卖是留你们自己决定。我让你和敏文去加拿大,就算是渡假,也是避一避风头。”
关淑和已泄了气,呐呐道:“难道勉生就得救了?我们就让他去坐十年二十年,一辈子都毁在里面?”
余晋羡叹息,整顿许久才说:“只能在跟随他一起去交易的人里面找一个出来认罪,那么勉生就不是主犯,我已经让王国涛去组织律师团,从判决到入狱,再花钱减刑或托人做保外就医,最多也就做一两年。你要还不满意,我就亲自去求人,争取缓刑,他老老实实待在家里不惹事,三两年很快过去,他还是景昌少东。”
关淑和这才平和些,低声说:“谢谢公公。”
余晋羡摆手,“我当不起你这个谢字,你们自己也注意点,这个档口再出事,我也救不了你们。”后半句是对余敏文说,余敏文点点头,拉起关淑和退了出去。
余晋羡又叮嘱顾怀君,“马上会有人来查账目,财务方面你要盯紧一点,不能出纰漏,让他们抓了把柄。”
顾怀君说:“是,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就好。”
顾怀君看一眼宁微澜,也带上门走了。
余晋羡说了好半天话,到底体力不支,闭目养神,并不急着吩咐宁微澜。
直到宁微澜被案上茶香熏得昏昏欲睡,才听见余晋羡说:“霍展年不会就此罢手,景昌从五年前开始走下坡路,没有他,最多再撑十年。我把希望都寄托在你大哥身上,谁想到他比你舅舅更加糟糕。”
“忍辱负重,不见得没有机会。”她斟酌着说,面对外公,她始终有敬畏有惧怕,其实是疏离,七岁之后跟随外公生活,却再没有对宁江心的依赖与亲昵。
余晋羡笑,“这句话你应该送给十五年前的霍展年,年纪轻轻,做到高涵副手,来跟我谈生意,只懂打打杀杀,设个团套就能往里跳,一纸合同让他在二十岁时背上百万债务,跪在高涵面前要砍左手。没想到啊,没想到,十五年后却是我余晋羡被霍展年逼得没有退路。苦心经营,围追堵截,挤掉景昌市场,我们不止是竞争对手那样简单。我记得,他建成第一座商贸城时来家中拜访,遇见你一个小小的人,站在小凳子上才足够高,握笔悬腕,写贺知章的《采莲曲》,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他玩笑说,他才是船桨,惊起了白鹭,打碎了莲花。你吓得扔开笔,哭着跑开。我说阿宁是余家无价宝,他问我,难道比景昌价更高,我说当然。过年前他曾经来,口口声声说可以放过勉生,但要用你去换。我不答应,勉生如何,景昌如何,都是我们自己种下的果,跟你没有关系,谈不上交易。”
她表情凝重,发誓说:“我绝不会嫁给霍展年。”
余晋羡拍拍她手背,算作安抚,“可是你大了,总要嫁人,趁外公还算硬朗,景昌还有表面繁荣,你又是永安唯一继承人,结婚对象也不会差。”
“可是……”
“邱一业你应该认识,他父亲邱振宇是香港著名律师,又是你母亲旧友。爷爷邱启明在北美做中国餐饮,已有三十家门店,算不上大富,却也是小有名气,足够支撑你像现在一样生活。邱一业谦和有礼,文质彬彬,外公看过了,很不错,配你并不算差。”
“我并不喜欢他,也从没有想过要在现在结婚。”
余晋羡已经做好决定,对她的辩驳充耳不闻,“你跟你大哥谈恋爱也好出去玩也罢,外公有没有管过你们,但是结婚这件事一定要门当户对,父母做主,半点不能马虎。至于婚后你们夫妻要选择什么样的方式维持婚姻,那都是你们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再管。你虽然年纪小,但这是特殊时刻,等你母亲离世,我的身体也撑不了几年,到时候全是不怀好意的人围在身边,还有霍展年虎视眈眈,你该怎么办?我只能趁自己还活着,把你们一个个都安排好了才能放心。明天下午七点,帕特农餐厅,已经定好位置,你们好好谈,月底办订婚仪式,你尽快结婚,移民去加拿大,到时父母都不在了,你能不回来,就不回来吧。”
难以置信,三两句话就被人定下终身,但还要说,余晋羡已经摆摆手,轻叹,“你先回去,听不听话,做不做事,你自己决定。我老了,能为儿女做的,也仅止于此,以后都凭各自吧。”
木然回到房间,她仍未回过神来,打电话给陆满,他那边却是嘈杂不休,一个字都听不清楚。他要做黑社会大哥,混迹在酒吧歌厅夜总会,收钱散货杀人放火,讲兄弟义气,谈无数姐姐妹妹,谁能有足够勇气,在他身上赌一世旦夕祸福。
蕙蓉
余家是风雨飘摇一片惨淡光景,人人夜不能寐,辗转反侧,为将来为子孙为利益,要锱铢必较也要大仁大义,要以退为进,更要殊死一搏。
当然,这一切发了狠咬牙切齿的念头也仅限于窝里斗。
去找霍展年,开什么玩笑,余晋羡这样修炼千年的老妖怪也对他束手无策,更何况是他,她,他——一个个只会敲锣打鼓凑合阵仗的小喽啰。
天明起一个大早,要去庙里求神拜佛算命改运程,怎么会这么样接连倒霉,或者有小人作祟,要不要改一改家中布局。
戬龙城许久没有出过大新闻,观众看腻了家长里短交通事故,终于等到上流社会自行崩塌,茶余饭后又多了教育孩子案例,你看,有钱有什么用,不走正道,连余晋羡长孙也会被抓。审理定罪,全城翘首以盼,更何况记者们。蹲守在余家红狮路九十九号别墅的狗仔只增不减,同行竞争激烈,不能放过一分一秒可能,连上厕所都只给自己十分钟,唯恐为吃喝拉撒错过明日头条。
余家成为一座困城,局不破,无人发声。
从四月落进五月,院子里槐花突然一夜开满园,望见保镖换防是落满肩的花絮,不肯变换表情的脸,在满城风絮中跳脱,是谁导演这场戏,拍出一片晦涩难懂的黑色幽默。
她留在家中陪余晋羡品茶练字,静心刻一方小印,雪白寿山石,通体透亮,温润质坚,受刀虽比不上青田石爽快,但好在细腻光洁,可成佳品。
余晋羡望向窗外,雨声凄凄,打落枝头槐花,该办的事情早已经安排好,谈判进行得是否顺利要看价码高低,更要看下属是否尽心尽力。钱也送出去,该打点的都打点好,剩下只能听天命。可惜最重要电话始终没有来,越到年老越是力不从心,再没有从前信心满满的把握,事情走向将会如何,谁也料不到。
他静不下心来,再好的茶叶也品不出香。
问宁微澜,“家里还有田黄石,芙蓉石,怎么随便挑了这块不起眼白色寿山石?”
宁微澜停下手,抬头笑笑说:“只是闲下来随便练练手,不好意思糟蹋好东西。”
“嗯。”余晋羡沉吟,从黄花梨木条案后走来,见她穿一件蓝白竖条纹衬衫,外头罩着浅灰色开衫,长发随三股辫挽到耳后,因俯下脖颈而散落在耳鬓间的碎发随呼吸轻轻飘动,她倾心于指尖考究工艺,眉心微蹙,神情专注,恍然间令他回到二十年前,也曾是这样细雨不断的午后,洋槐已随暖风归去,那时书房里摆放的是一只齐本德尔式桃花心木办公桌,产于十八世纪,流转于公爵伯爵之手,历经三百年漫长岁月,最终以十三万英镑拍得,只因田安妮喜欢,他就把老宅陈设都换成路易十五时期洛可可的浮华,没想到一赌气,会把一整幢楼拆掉重修,想来也可笑,原来他也有过不计后果,不讲道理的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