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维恩每天送她上课或去图书馆,自己在其他学院里走走,有时在宽街的书店消磨时间。中午他回去吃饭午睡,傍晚再来接她回家。
方嘉皓不赞同,“追女孩应该请她去听音乐会,跳舞,或者看球赛。你们两个,像老年公寓里,遭逢第二春的老先生和老妇人。”
詹俊臣打来电话问:“最近和小男朋友约会?”
美若干脆答“是”。
他沉默,继而转移话题:“你的继父已经离开香港,美若,我猜他的目的地是你那里。我会安排人手应对。”
美若身边只有寥寥数个四九叔的保镖,她每晚都要检查袋子里的防狼器和辣椒喷雾,还有一把转轮手枪——在那年收到四九叔转交给她的学费后,她送给自己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不久,詹俊臣在电话里告知:“他离开希斯罗机场后,甩脱了我的人。美若,今明两日他应该会到你那边,记得我之前交代的,不用做任何事,只要大声呼救。”
牛津城和牛津村如往昔一般平静,每个晚上都有学生穿黑袍步入各学院的食堂,例行聚餐。每天的高街宽街上,都有游客举起相机留影。
就这样,近一个月过去,假装镇定的方嘉皓终于忍受不住这种平静,开始神经质的在家里打转,左右偷窥。
而美若照常态生活,心中不兴波澜。
她一贯浅眠,这晚她听见动静,像窗户被推开,她持枪起床,慢慢移到窗边。
这才发现,今冬第一场雪翩然而至。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下,偶有冷雨敲窗。楼下有人说话,应该是威哥他们在打牌。
她坐回床上,深长地呼吸,直到倦意来临,重新躺下。
不知睡了多久,美若感到肩膀刺骨的寒意,她拉扯被子盖住肩头,同时,心中瞬间清明。
“醒了?”熟悉的声音低声问,是家乡的语言。
“嗯。”如同宁波街那半年时光里的每一个夜晚,她低应一声,转过身来,迎向靳正雷。
他眼眶深陷,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他对她笑,那种混账的笑容,得意又嚣张。“阿若。”
“我该说你好吗?”
他一丝丝地敛去笑意,打量她的房间。“你最近过得不错。”
“没有你好,发达死老婆。”
“……不是我做的。”
“我情愿是你。”
“好让你更彻底的恨我,讨厌我?不用做那些。”他发出一声嗤笑,不知是自嘲还是郁结到极限。“我在葵涌码头时已经明白,你恨我已经恨到情愿走绝路的程度。”
黑暗中,借着窗外雪幕的微光,美若认真看他蹙眉的样子。“你把威哥他们怎么了?”
靳正雷低下头,凝视她刚睡醒,惺忪的面孔。“他们太不谨慎,每晚习惯了村头雪莉农庄的比萨做夜宵。还有,对面的那幢房子里,街上停靠的车里,谁为你花大价钱请到皇家陆战队的退役军人?你那位忽然冒出来的舅舅?”
这种事,果然非詹俊臣所长。美若叹气。
“除了陆战队,幸好还有雇佣兵,幸好我出得起价钱。不然,我们说说话也会被打扰。”
“那也好,安安静静,我正巧攒了很多话需要告诉你。”美若撑起半身,手从被子里探出来,转轮手枪指住他,拉下保险。
靳正雷凹陷的双眼微眯,像那次在观塘,凝视那黑洞洞的枪口。
他应该在进入房间后,第一时间迷晕她,抱她下楼。却贪看她的睡颜,错过最好的时机。
她应该高声呼救,哪怕明里暗里,四九叔和詹俊臣的人都出了意外,但只要她拖延到足够的时间,只要她激怒他,让他动手。她相信,制造一起流血冲突,再塞给靳正雷一把行凶的凶器,给他安上个擅闯民居,恶意伤害的罪名。以詹俊臣的能力,如同去赴一道晚宴般简单。
但美若宁愿选择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第二次了。阿若。”他的视线由枪口移向她平静的小脸。“你确定这一次有足够的胆量?”
“我在船上呆了二十七天。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像一只吓破了胆的老鼠。我确定没有幽闭恐惧症,但那二十七天里,我不止一次的后悔。在你身边没有什么不好,只要把面皮扯下,扔进维多利亚港里去。可我熬过来了,那么辛苦,也熬过来了。你觉得我还有什么不敢的?”
他深沉地呼吸。
“你连一只猫也不如。我捡戴妃回来,给她食物,她会记得我,蹭我,哄我开心。你带给我的,……除了羞辱,还有什么?像动物一样,交配、交配、交配。”她说不下去。
“阿若,你的手在发抖。”
她吸鼻子,再次举稳。
“为什么不敢看我的眼睛?怕看见我喜欢你?”靳正雷逼近一步,直到枪管抵住他的胸。“你一直在无视事实,你其实很明白,我喜欢你。阿若,不要否认,你不舍得动手。真心想杀人的,不会说这么多话。”
他压低声音,似在魅惑她的心智。
美若勇敢抬头,与他对视。“我不否认,我曾经有一刻喜欢你。在仙婶那里,你问我‘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她用力吞回泪,“没有人问过我,关心过我,是怎么适应那一切,虽然每晚偷偷地哭。虽然那时我觉得你是个疯子,但我也觉得你有一颗心,善心。那一刻我感动,能让我感动的,我发现几乎都会慢慢喜欢上。”
靳正雷的冷静刹那被击溃,眼中震惊莫名。
“但是你毁了它,毁了我。”她露出嘲讽笑意,阖上眼道,“一起死好了。”
她扣动扳机。
枪响人倒,他歪在她腿侧,仍是那副震惊表情。
有血漫出来,染上她的睡裙。
“阿若,你果真……”他笑,想说什么,手从她腿上滑过,人栽下床去。
不过十多秒时间,詹俊臣的人冲上来。所有人愕然,难以置信眼前一切。
随即,有人俯身探试靳正雷的鼻息和心跳,有人开始拨电话,有人为他做人工呼吸,有人接过美若手中的枪,擦拭干净。
美若木头一般坐在原处,愣怔怔地望向血泊里的人。
很好,她救了他,他又毁了她。
现在,她杀了他,了断得干干净净。
“阿若。”有人扶了她去另外一个房间,她听出是维恩的声音,同时听见999的白车鸣着笛一直到楼下。
“阿若,听我讲,在你舅舅和律师到来之前,什么话也不要说。”
“维恩。我积攒了三四年,终于有了足够的勇气。”
丁维恩着急,揽住她的肩膀摇晃,“阿若,不要说一个字!”
方嘉皓推开他,“你的办法没有用,看我的。”他挽袖子,准备像他小舅那样扇她耳光。
“查尔斯,你敢动手,我有五发子弹送给你。”
方嘉皓讷讷收手,“你没有糊涂。”
丁维恩安排众人把守门户,“这个小镇,会闹出大新闻,不要让阿若的照片和名字出现在报纸头条上。”
当地警署的人匆匆赶来,美若目光僵滞,方嘉皓解释道:“我表妹被吓傻了,她一贯胆小。”
天光大亮时,詹俊臣带着律师一起来到警署。皇家律师协会的大律师问美若:“记得今天凌晨四点四十五分发生了什么事吗?詹小姐?”
美若摇头。
大律师红鼻头发亮,不亚于眼中神采,说道:“你的继父远道来看你,想给你一个意外惊喜。睡梦中的你被惊醒,在不清醒和极度恐惧的情况下,你拿出枪,意外走火。”
美若重复一遍。
皇家大状露出满意的笑容。“很好,我现在去为你办理保释手续。”
丁维恩和方嘉皓在酒店里静等。
詹俊臣切开一支雪茄,用火柴点燃了。
美若宛如木雕,倾听他们的呼吸,以及露台石檐的滴水声。
许久后,她问:“他死了?”
丁维恩和方嘉皓也同时望向詹俊臣。
“死了麻烦就大了,急匆匆,一时找不到顶罪的人。”
丁维恩表情明显放松,方嘉皓听不太明白,以眼神询问。丁维恩简短地重复一遍:“没死。”
美若听见方嘉皓重重吐出一口长气。
“美若,你怎么会想到杀他?”詹俊臣眉头深锁,眼中隐隐有怒气,“你有想法可以告诉我,我先为你安排好善后,我甚至极度乐意给他补上一枪!”
美若沉默。
“你想毁了自己?明年你不打算读研究所?”
她闭上眼睛。
——阿若。仍能感觉他的血热乎乎地染上她的睡裙,他的手由她腿上滑落。
“现在很被动。他如果死在医院里,你的嫌疑再洗不干净;他不死,还要看他心情,将来如何向警方解释。”
——你一直在无视事实,你明白,我喜欢你。
——阿若,你舍得走,我不舍得放手。
——我讲过,养你很好养。有我在一天,不会少了你的。
——这样的环境,你能适应?
——你多大了?小不点?
“美若!”
“我去求他,请他原谅。”丁维恩道。
“这是詹家的事。”詹俊臣毫不客气。“丁先生,我气急大意,忘记嘱咐下人把守门户,隔绝新闻界。我承认你弥补了我的疏忽,我很感激。但是,这是詹家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