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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陌生人 [出版书] (蓝紫青灰)


  樊素珍说:“我知道了,我马上就去,你等我到了再瞳,我有话对你说。”
  甘遂说我等你。
  才半天工夫,樊素珍已经从北京赶到北戴河,她来是坐的甘霈的专车,一路没让司机停过,急火流星般地到了甘遂面前。甘遂正在阳台上看着阴霾的天空,不知这天气还下不下雨,看见他母亲一副官太太的派头从军用吉普上跳下来,不禁笑了一下。两三步蹿下去,搂住樊素珍说:“还是娘疼孩儿。”
  樊素珍笑骂了一句,不急着上楼去见白薇,而是拧着甘遂的胳膊往沙滩边上走,要他告诉她到底是怎么个情况,怎么一下子外面的女人孩子都要生下来了,怎么前头瞒得铁桶似的,一点风声没听说?
  甘遂要求目前来看着白薇,还要照顾她的情绪,老娘的话不敢不听,雨丝原原本本讲了他人生茵陈的过程,又是怎样分的手,分手后就再没联系,要不是白薇的孩子没了,他一时无聊想起那一段浪漫史,写了一封信去问问她的近况,不然哪里知道会是这么一个愁死人的现状?
  完了又说:“妈,白薇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敢真的对她有二心?我就是一时没管住自己,犯了错误。妈,求求你,帮儿子一把。”
  樊素珍嗯了一声,眼睛盯着他手臂上缠的纱布,下巴指一下,问:“这又是怎么弄的?"甘遂心虚,撒谎说:“我学做饭,不小心弄的。这北戴河的龙王发脾气,下了三天的大雨,我出不去,只好自己弄点吃的,糊弄一顿。”
  樊素珍挑起眉毛问:“哦,是切菜弄的,还是削皮弄的?”
  甘遂说:“切菜弄的。”
  樊素珍冷笑说:“切菜最多切掉手指头,怎么你手指头还在纱布外面,手背倒包上了?看上去不像是切菜弄的,除非是热油溅上去才能伤到这个部位。”
  甘遂忙说:“对,就是热油溅的,我正在做烧茄子,想把茄子炸一下,结果油就爆上来,烫了这么大个泡。”为了说明这件事情的真实性,还用手比画了一下泡的大小。
  樊素珍说:“哦,那用了什么药?你这里没有玉树油吧?要不要我来看?我看烧伤烫伤可是最拿手的。”说着就要动手拆纱布。
  甘遂忙把手一缩,说:“妈!”
  樊素珍哼哼了两声,甘遂讪讪的,挽了她的胳膊,问她:“妈,路上开了多少小时,您老人家累不累?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我给你准备房间。”
  樊素珍很久没和儿子这么亲密了,这样胳膊挎着胳膊散步闲聊,更是少有。儿子进人青春期就很少和母亲亲热,有了姑娘之后,更不会再和母亲有肢体上的接触,结婚之后,那更是像两家人,再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她心里感叹,嘴上埋怨不止。说:“你父亲还不知道呢,这要是知道了,还不知会把你怎么样。你也知道,他对你媳妇比对你还好,恨不能那才是他亲闺女。”
  甘遂好奇,借机问:“那你也忍了不是?”
  樊素珍撇撇嘴说:“不忍我还能怎么样?好啦,不和你闲话三七,你马上收拾东西,坐我的车回去,我已经让人替你订了飞机票,你回去后,机票就应该送到家里来了。你说那孩子什么时候生?你在这里拖了这么长时间,都大半个月了,会不会已经生下来了?”
  甘遂哪里会想到他母亲会问这个,听问到细节,还有些发愣,他实在不方便回答。樊素珍叹口气,问他,你们在一起是什么时候的事?甘遂浑身不自在,他哪里是会和母亲说这些话的人,便别别扭扭地说:“就是上次我去开会嘛。”
  樊素珍再问一句:“我哪里还记得你是什么时候去开的会?我经常一个星期都看不到你,谁知道你又去哪里了。”
  甘遂只得说,是去年十一月初。既然已经说到了这里,他就索性都讲了,说不过前面几次都有做保护措施,就最后一次,一时大意,于是就……那样了。
  樊素珍再问具体是哪一天,这个甘遂记得,是十一月十五日。樊素珍算了算日期,说还好,你现在过去,还能赶上。只要不出意外孩子早产什么的。
  甘遂被她说得心惊胆战,想起白薇的孩子就是出意外没的,这要是也有个意外呢?
  樊素珍看他脸吓得青了又白,拍拍他手说:“别担心,不是人人都会出意外的。都说是意外了,意料之外。”
  她这一拍,正好拍在甘遂的伤口上,痛得甘遂呲牙咧嘴,跳得有三尺高。
  甘遂和樊素珍商量完毕返回去走。樊素珍像是很随意地问:“你打算拿他们母子怎么办?”
  甘遂愁眉苦脸地说:“我不知道。”
  樊素珍长叹了一口气,到屋子前时,就闭口不再说话了。
  甘遂请出白薇来和樊素珍见了,说声要走,打了背包,坐上吉普就走,把媳妇留给老娘去照顾。他和司机轮换着开车,一路回到北京,果然机票已经送来了。他扔下度假用的衣服鞋子,换上出门的衣服,带了足够的钱,让一直等着的司机送他去机场。
  一路上天都阴着,随时像要下雨,到了机场,那雨终究没下下来,甘遂坐上飞机才送了一口气。他倒不是怕下雨飞机要滞留在停机坪,而是觉得这是一个预兆。如果飞机准时起飞,那就说明一切顺利。
  他现在就缺一个顺利不是吗。亏他的名字还叫了一个“遂”字,他这一生,哪一点是遂了他的心了?
  甘遂闭上眼镜假寐,想起和茵陈的种种,想到他终于还是要去见她,想到临别那天他一时鬼迷心窍,坐火车从南京送到杭州。如果没有后来这一段,那现在的麻烦也就不存在了。想起茵陈坐在他对面的卧铺上唱越剧,想起她唱着“英台若是女红妆,梁兄你愿不愿配鸳鸯”,想起她的大眼睛里满含着的忧伤,而自己终究没说一个字的将来。想她这八个月是怎样的难熬,一时悲从心来,眼泪从紧闭的眼缝里溢出。他扭头朝着舷窗玻璃,不想让隔壁座位的人看见他流泪。
  窗外夜已黑,即使飞行在几千米高空,云层仍在旁边堆积。飞机继续爬升,直到冲破积雨云层,才不是灰蒙蒙一片。甘遂闭眼闭得都觉得吃力了,他不想再与自己较劲,睁开眼睛朝外看,看见的是前面飞机翅膀上一盏一闪一闪的信号灯。
  指路明灯就在前方吗?甘遂觉得自己仍在浓云迷雾中摸索,找不到突破的方向。
  飞机停在上海虹桥机场,他要了一辆出租车,直奔上海火车站,买了最早一班去杭州的车票,上去后再补软卧。这样在明天清晨,他就可以到杭州了。
  火车咣当咣当开着,平稳的频率极易送人入梦。他这一天从北戴河赶到上海又坐上去杭州的火车,早就累得不行了,在梦中他看见茵陈,他送她归杭州,也是这一程路,她在对面对他笑着低声吟唱江南小调:三载同窗情如海,山伯难舍祝英台,相依相伴送下山,又向钱塘道上来。她那时曾说,这可不是到了钱塘道上来了吗?
  甘遂在梦中都想,我这不是又向钱塘道上来了吗?我原来还真的就像梁山伯一样,千山万水地赶着,赶去见贤妹一面。只不过故事换了角色,有了人家的不是闺中女子,而是他另有婚配。
  如果,甘遂在梦中痴想,如果他不是已经结了婚,他一定会娶这个在他研讨会上结识的女才子。
  在梦中他灵光一闪,哈哈笑起来,对茵陈说:“茵妹,你看,我们那个研讨会,不就是旧时的书院吗?我们也是同窗啊,虽然没有三年,只有一个星期。你的名字中,也有一个茵字,和英字音也相近呢?”
  他在梦中笑出声来,为自己的奇思妙想鼓掌。笑着笑着从梦中醒来,他想起来了,这两个人的结局可不能算得上是好吧。
  醒来后他惆怅不已。他从来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会背两首诗词,不过是幼学功底。这样在梦中笑梦中哭的,在他是从来没有过。他基本不记得自己有过一觉睡醒还记得做过些什么梦的事悄。而这个梦,先喜后悲,清晰无比,他醒来后,仍然记得他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似的酸楚。
  就像是现在。那颗心仍然是一抽一抽地痛。
  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他不知道怎样的心痛才算得上是爱情。
  他活了三十岁,结婚多年,有青梅竹马的妻子,有过一个不成形的孩子,经历了这么多的一个成年男人,要到夜深人静时分,人在天涯之际,才发现他的爱情终于存在过。它来过,又悄悄走了。来无影,去无踪,来得浑然不觉,去得痛彻心扉。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首名为《花非花> 的诗,一向被后人理解为无题,不知道原作者诗人白居易想写的是什么。甘遂这时候想,写的其实就是爱情吧。
  车窗外薄雾晨曦,远村近林上飘着一层白纱。田里种的是密密的青麻,就像是青纱帐起,几处青瓦白墙的农舍,田头有古老虬曲的树,铁道边不时有小块的水塘,里面长着碧青的荷叶,偶有几枝红荷尖挺出叶面,还有白鸳悠闲在水里觅食。江南田野美丽得如同明人山水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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