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云衡显然懂得了她的答案:“朝露,你说得对,我知道,我知道,昨晚你让我这样……拥着你的时候、你抚摸我那些可怕的伤疤的时候,我就已经答案,你要我,你不在乎我的腿、我的手。可是我又怕是自己太盲目自信了,怕我的身体麻痹太久,连感官也不准确起来,朝露,原谅我的傻问题。”
她象小鸟儿似的在他的鼻翼两侧各啄了一下:“偶尔笨笨的也好,你要是成天表现得跟个哲学家似的,就不可爱了。”
“不敢,我又不能和哲学结婚。”
“算你聪明。苏格拉底、黑格尔联合中国的老庄都不能搞定一个眼前的实质问题吧。”朝露报得出名字的哲学家实在不多。
“什么问题?”
“我。”她指指自己的脸。
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边看边点头:“是个大麻烦啊。”
她捶他,力道很轻。本来就是打打闹闹,她心里可舍不得对他下手太重。
“我不怕麻烦。”他捉住她的手,“我的生活里充满麻烦的细节,我习惯了,其实……战胜它们很有成就感。”
朝露凑到他的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他一听完,就笑了起来。
她说的话只有三个字:
“你赢了。”
26、不悔
早饭过后,朝露和云衡回到卧室,看着凌乱床榻,不约而同地吃吃笑起来,脸上写满甜蜜羞涩。朝露勾住他脖子,深深地望着他眼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她曾以为,女孩子在经历初夜时,总会有些犹豫和患得患失,可当他进入她身体里,她尝到了一种前所未有奇异疼痛,清楚地提醒着她正在失去什么,可内心却没有半分恐慌和迟疑,只感到荣耀和幸福。她让他贴得更紧,更加贪婪地与他一同享受彼此时而粗鲁时而轻柔爱抚。把自己给他——那于她是件很美很自然事,并不羞耻。那一刻,她只想被她男人倾心所爱。
他终于忍不住,扔开手杖抱住她狂吻。他右臂是强壮有力,而左臂虽然无力,却也虚虚地竭尽全力揽在了她腰际。朝露一手勾着他,一手拉着他左手,帮助他贴住自己腰肢。他吻如渐渐止歇雨水,越来越温柔而轻盈。
许久,他恋恋不舍地从她唇瓣上离开,眼睛里还有尚未褪尽热力。“朝露,有件东西送给。”
她流露出孩子面对礼物时那般期待眼神。他一只手握紧她,慢慢探□去拾刚刚被扔在地上手杖。随后走去床头柜,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原木小匣,很小心地调整了一下站立姿势。匣子形状四四方方,虽然能和手杖同时拿在手上,可这样大约无法握紧手杖头,使不出力来,因此他走得格外小心,手杖点地时能借力道少了许多,他走得比平时更慢,腰部甩动时特别吃力。
朝露见他这样走了三步就看不下去了,赶紧走过去扶着他坐下。“叫我过去就好了嘛,知不知道我好担心。”
他笑了笑:“别怕,我平衡力很强,摔不了。”
她没告诉他,她不止是担心他摔跤,而是眼见他短短几步路就挪动得这么辛苦,她心疼到极点。
他把小匣放到她掌心:“我昨天就想给了……”
是什么呢?是什么都好,这可是他们交往后,他第一次送她礼物呀。她很郑重地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条老琉璃手链,主体是透明墨绿色瓜棱珠,间或用半透明西瓜粉琉璃隔片隔开,链身上还坠了一个小小银质莲蓬和一片玉石小荷叶,整条手链配色是鲜丽粉嫩撞色,却不失清雅意境,让人想到荷塘清丽,正适合这夏天里佩戴。
“没装搭扣,用的是有弹力的线穿的,因为……”他伸手握住那串手链,眼睛里盛满暖融融爱意,“用搭扣话,我就没办法亲自替你戴上了。”
等等——她反应过来:“你是说,这条手链是你自己穿?”
“嗯。”
“很难吗?”
“不难。”他淡淡地说。“把手给我。”
她傻傻地伸出手,由他把手链从她指尖套进去,一直套到她洁白的腕上。他满足地一笑,托起她的手,在她腕上吻了一下:“真美。”
“云衡……”她幸福得快晕过去了。一想到他说,原本昨天就要把手链送给她时,她又心痛暗悔不已,如果他不能体谅她,如果他不是那么包容她,她险些就要错失如此宝贵一份心意了!当他兴冲冲地从市郊跑到市中心找她,一路上,他带着亲手制作礼物、一定在脑海里想象过很多遍她戴上它时表情,可她给了他回应竟然是对于他身份予以遮遮掩掩!他心已经被她伤透了,还要反过头来安慰她,说“没关系”、说“对不起”,说是他不够好,是他没有给她足够时间去真正接受自己男朋友是残疾人事实。——云衡,云衡……她把脸孔贴向那透着微凉琉璃珠串,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眼泪。
“朝露,大概能猜到在想什么。别哭!”他拉近她,拿指腹轻轻拭去她眼泪,“不难过,真,已经不难过了。所以,别再继续钻牛角尖了。们要相处日子还会很长,要面对问题还有很多,如果现在这种程度事就能惹到哭,才更不好受。别让有负罪感,好么?”
“有什么罪?那么好。”
“对,没有罪。只是身体残疾了,可有资格爱!爱是天赋权利,就像只要愿意,也可以选择这个不够完美一样。愿意,对吗?就算只有一半身体可以动!”
“是!是!愿意!”她当然愿意。她早就该知道,她捡到宝了。他固然不完美,可是除了残障身体,他还有什么不完美么?没有了,再也没有了!她不能奢求有更好爱人,她没有那么贪心。
他坚持由他来清洗昨夜床单,表情不容商量。他捧着那一斑小小血痕,呆呆看了好一会儿,才把床单放入浸了洗衣液水盆中。
虽是夏天,他用却不是普通竹席或是草席,而是铺了一层真丝。她故意和他玩笑,说他是“资本家派头,真考究!”,他很认真地说:“身体已经这样了,不敢让它变得更糟。”她想了想,便明白他之所以选择丝绸床单,除了追求滑爽体感之外,恐怕更是因为他有一半身体丧失了灵敏感觉,普通席子很容易弄伤他皮肤,而他却未必能第一时间留意到。
她男人,身体一侧麻痹,需要手杖才能远行;呼吸系统敏感,需要经常换洗床上用品;他肠胃也似乎不太好,饮食清淡而有规律,听说最初也是因为要调理肠胃才喜欢喝沉香水……他生活有好多地方需要比常人留心几倍,可朝露此刻想到这些,脱口而出竟然是:“云衡,要好好爱。”
她喜欢从身后抱住他,他那么高,那么挺拔,身上又总是带着很淡很好闻气息,她抱着他,很安心。而且,她也知道,这样姿势,能让他站得更稳,尤其是在他无法腾出手拄手杖时候。
他站在水斗前,用单手在脸盆里细细揉搓泡在水中床单。还好,真丝床单很薄,他洗起来不神费力。拧干时候,少不了要她帮忙。他把晾衣杆调低,和她一起把床单晾上去。
昨晚那个指甲盖大小红印已经不见痕迹。有水滴从往下缓缓滴落到阳台瓷砖上声音,很轻。
他望着那月白如新床单,眼神那样温柔而动容:“朝露,谢谢给……一切。”
进公司之前,朝露就预料到方蕴洲会就昨天事有所反应。所以在她进办公室为他送咖啡时,他用那种交杂着困惑与伤感眼神看着自己时,她并不意外。一上午都有些琐碎公事要处理,他和她都很忙,所有应对也都是公事上接触,俩人对昨天事均只字未提。然而朝露几次不经意间看到方蕴洲欲言又止神情,她便心知肚明,迟早他会就她和褚云衡事发表看法。
要说她对方蕴洲即将说什么全无所谓,那也不尽然。她当然希望自己爱情被鼓励、被赞赏,最低程度也不要成为别人口中议论笑柄或是憾事。只是她也明白要从方蕴洲嘴里听到祝福话很难。他对她还存着一份远深于同事和普通旧相识用心——对此她并非无知无觉,即便撇开这一层,一般人也不会对她和褚云衡恋爱前景持乐观态度。她为此满心刺痛,却无可奈何。她心爱男人,永远无法摆脱他残障。他明明可以给她幸福,却难免处处遭受怀疑——人们不能相信,拖着半边麻痹身体、仅仅凭借一手一脚他如何能为她撑起一场完美爱情。
可是朝露相信。曾几何时她也像所有凡俗人一样,或多或少有意无意间用居高临下眼神,质疑过他价值,而现在回头想想,当初她才像个路过珍宝而不知傻瓜。
忙碌间隙,她几次忍不住拨弄手上那串琉璃珠,眉梢眼底都是笑笑。
她没好意思告诉褚云衡,在他亲手为她戴上这串手链、并告诉她这是他用单手把一个个珠子穿起来时候,她几乎有种被套上订婚戒指感觉。如果那个时候,他向她提出求婚,她大概也会立刻答应。她和他交往时间不长,谈婚论嫁未免言之过早,可她被他完全迷住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朝露,中午可以一起吃饭吗?”
终于还是来了——意料之中。朝露一秒钟也没犹豫就点了头:“好。”
她做好了接受洗脑准备,同时也打定主意预备仅此一次。她不想在褚云衡问题上和方蕴洲多做探讨,这既没必要也不会产生有意义结果,说到底,她本就无须给他任何交代,她之所以明知如此还愿意和他谈上这一回,是觉得与其让他心底一直纠结着一个疑问,不如自自然然地把她和褚云衡事谈开,她越避而不提,方蕴洲就越会胡思乱想,这对谁也没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