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覆水 (庄雨寒)


  然后,我和他一道去了我那个远房表舅那里。原本我们家和这个表舅是没有什么往来的,不过,他的儿子去年在我们医院由陆子谦主刀做了脑瘤切除术后,我们的联系也渐渐多了起来。到了表舅那里,我没有给表舅解释什么,只说我和陆子谦都想转行了,表舅就满口应承下来。他也算是个讲义气的人,再加上也许心中早就想还陆子谦一个人情,所以,当我提出我们也许会晚一些再到他那里上班时,他也毫不犹豫地答应并说还是会按时给我们发工资。
  从表舅那里出来,他就不行了。大冬天的,他的额头居然全是汗,僵直了好久的背也终于再撑不住。他佝偻了腰,身子如风中的秋叶般战栗。
  “去医院吧!”我哀求他,他闭了眼算是默认。
  他一进去当然就没有出得了院。事实上,当**医院那个看上去笑眯眯的医生从一见到他开始就张罗着他的住院事宜了。他安排陆子谦去做一项检查,然后把我单独留下。
  “你是他家属吧?”
  我不置可否。
  “哎,你这个家属怎么当的?你爱人都病成这样了,还由着他胡来!”医生的笑脸垮下来了。
  “他怎么样?”我已经顾不上去解释那些暧昧的字眼,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想过去解释。
  “弥漫型中期胃癌。”
  医生看我目瞪口呆,以为我不懂,解释道:“这个弥漫型……”
  “医生,我懂医。”我蓦然打断,“我只想知道,还有多少挽救的机会?”
  “如果立刻手术,应该还有希望;再拖下去,癌细胞转移,也许……”
  “我明白了,我会劝说他的。”
  那天,我陪着他在医院里住下。他开始并不同意,可事实上,他已经没有精力来管我。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的痛占据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因为以前他自己擅用的止痛药让**止痛片的效果几乎为零。整日整夜,他的手都不曾离开过他的胃,除了狠狠地蜷缩着身子,他甚至连辗转也失了力量。
  不过,第二天早上,待胃痛好一些的时候,他还是坚持着出了院。他对我说,他还有好多的事没有处理好。等处理好,他一定会回到医院做手术。因为,他想活!
  说这话时,他的眼中泛着光。
  我不知道他到底还有什么事需要处理,我只知道,他几乎每隔一天都会给梁音笛去电话。蜷着身子,找个什么物体抵着胃,然后,平静地给那边的人聊着天。他的脸上常常是带着微笑的,即便有的时候那腰都弯成了虾米状,那笑却从不曾消散过。我看得出,他其实是很期待和她通电话的那一刻的。可是,每每到了那个时候,他的话却少得可怜。尽管我从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是,我却相信,那所有的一切,一定都是为了梁音笛。我忌妒那个女人,忌妒得发狂!
  可是,我无能为力。我看着他一天比天虚弱下去。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候,他蜷在沙发上对我说谢谢,还说,他希望以后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快乐,上天还能给他多久。
  我没有哭。我对自己说,他一定还会过新年,他一定还有明年后年一年又一年。因为,他是那么好那么好的一个人。
  新年过后,那一天来了。
  那天早上,他应该起得比平时晚一些,我到他那儿时已过了十点,他才不过刚刚在吃早饭。我知道,这几天以来,他几乎痛得整夜无法入睡,早上也不过是撑着在床上多躺一会儿罢了。那一天,他的胃口似乎比平时好一点。吃了小半碗白粥,还有一个小小的蛋糕。可是,他的脸色却比平日更差。还来不及问他昨夜的情况,他的电话就响了,他接起来,只说了几句话,脸上原本有的那一点点笑便消失了。挂了电话之后,他没有再说话,桌上还算丰盛的早餐也再未动过一丝一毫。他就那样坐在餐桌前面,燃起烟,一支接一支地抽着,不知在想什么。
  然后,他去卫生间吐了,一连好几次。虽然他关上了门,还故意把水开得很大,可是,我还是听见了,在淅淅沥沥之间那些隐约的压抑的声音。其实最近以来,他都是这样,每顿饭后,必然会去卫生间,有时是一次,有时是几次。可是,他把自己掩饰得太好,走出卫生间的那一刻,他必定挺直了背,高扬着头。我,根本无从关心!
  不过,今天,与往日略微地不同。他在卫生间比往日呆了更长时间,走出来的时候,他扶了一下墙。他倚着墙又站了好长的时间,才慢慢地走到一边的沙发上蜷缩起来。
  我什么也不敢问。我知道,要想一直呆在他身边,最好的,便是什么也不能问。
  “王月,你带了那个来没有?”他慢慢地将手握成拳,熟练地抵在那里,青筋突出。
  我知道他说的是杜冷丁。前几天,我通过表舅的关系搞到了几支,准备在他支持不下去的时候,让他轻松点。可是,他一次也没提起过,即使痛得睡不下去的时候,也没提过。不过,今天……
  “来,帮我打一支吧。”他突然说:“我必须得让自己有个好一点的状态。”
  我按他说的做了,当然,还是什么也没问。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59最新更新

  我听见那边有很大的女声传出来,那样大,我离得那么远,甚至也听得到。我看到他的眉头轻蹙了下,只是一下,他的面部表情就恢复了正常,除了腰弯得微低了些,他的声音平静得渀佛什么事都没有。我听见他说:“我以为,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还听见他说:“我一个朋友的亲戚在这边搞了个医疗器材公司,请我过去做顾问,我很有兴趣,已经答应他了。”他说这些话时,声音始终保持在一个调上,就像话剧演员在台上说着最熟悉的台词。我想我开始明白他要做什么了。
  突然,那边不知说了句什么,我看到他原本平静的脸狠狠地扭曲在一起,他蓦地把腿支起来,狠狠地顶在他的胃上,然后,继续用那样平静的语调给那边说着话,我甚至在他的脸上再看不到一丝痛楚。他的表情平静而坚定,声音如同表情一样。我听见他说,你自己决定你的事。然后,我看见了血,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我看到他突然捂住了话筒,冲我不断地招手,止不住的咳一浪高过一浪。血,和着他的咳,飞溅到他的四周,再落在地上,斑斑点点的红,看得人触目惊心。
  我奔过去,听见他压低的颤抖的声音:“请你,再给我一针!”
  我想拒绝的,可是我再次看到他的眼神,绝望的无奈的哀求的眼神。我如同被下了蛊的人,按着蛊的意志做着该做的事。
  针下去的时候,他才勉强抽出一只手来,摸出张纸,草草地在自己的嘴角擦了擦,然后将那团纸狠狠地攥在手心中。他移开了话筒,继续和那边通话。和刚刚相比,却渀佛立刻变了个人。他的声音淡定得如同刚刚什么也没发生过,他的脸上甚至还有笑。许是刚刚消耗了太多的精力,他说得有些慢,可这丝毫也不影响他清晰的语句和完整的表达,甚至连中途那些间或的轻咳也不能将他的思路打断。看着那个面色死灰依旧把自己蜷缩得紧紧的却目光坚毅的男人,我忽然明白,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段话,他不知已经殚精竭虑地准备了多久!
  那段话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即使在我这个外人听来,也如平地惊雷。我不知道作为当事人的梁音笛会有怎样的反应。我略微地往上走了两步,刻意竖起耳朵去听。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想听到她的反应,哪怕只是一点点。可是,她的声音太低,或者,由始至终,她根本就没有发出过声音,我能听到的,只有他的声音——平静的淡定的不紧不慢的云淡风轻的,一字一句,宣布着他最重要的决定!
  我不知道他排练了多久才能有这样的效果。可是,我忽然发现,他不去当电台dj真是可惜了。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动听,连对心爱的人说着最绝情的话都依然那么动听,平静而动听。
  忽然,他停下来,看了我一眼。那眼太过突然,也太过锐利,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忽地笑了,转回头对着他的手机,他说“对不起……音笛……”
  有鲜艳的液体从他的嘴角流下来,他的身体猛地战栗了下,只是那么一下,他已经把那些痛楚好好地掩藏了起来。他迅速地摸出一张纸,轻轻展了展嘴角,眼中再次露出那种坚毅和决然。
  然后,我听到他说,一字一顿。
  “我想,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不过我来不及管了。因为,我看到他狠狠地闭了闭眼睛,他的身体抖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机掉在了地上,不,不是掉,是滑落在地上。他原本紧紧攥着手机的手,松开了。他的人,和手机一起落在了地上。还有,交织在一起的白和红。白的是脸,红的是血!
  他是晚上8点过苏醒过来的。醒来的第一句话是对着我说“谢谢”。接着,便想撑了床沿起来。
  “我想,你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你该安心地呆在这里手术了吧?”我下意识地阻住了那只手,手底被支起的骨戳得生生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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