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间车已经到了四丁镇派出所门口,穆忻下车,接过行李。她怔怔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褚航声,看懂了他有些期待却又有些踌躇的眼神。她嗫嚅着,却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也一团混乱的想法——理智指使她说我们分手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完全恢复,我不能拖累你;然而私心却指使她说求求你,给我时间,或许可能很久,但就这样放弃我不甘心、马上结婚又不忍心……我只是,需要时间。
好在,褚航声替她说了:“你被心,我妈那里我都交代好了,她不会强迫你去做你没准备好的事。我不知道你要恢复多久,也不知道我能等多久,但一年总是没问题的。其实之前我也犹豫了很久,拿不准现在是应该站在你身边陪着你,还是暂时离开,让你梳理好自己的思路,明确以后的想法。我只能自作主张,但愿再回来的时候,这个东西还在。”
他一边说一边把一个红色的小绒盒放在穆忻手心里,目光坦诚地注视着她:“我不是要给你压力,只不过这个既然是给你准备的,就算你以后再也不想戴,也得由你扔掉。”
穆忻眼眶一酸,低头打开那个椭圆形的红色小盒子:精致的彩金女戒——是对戒中的一只,也是他曾经说过要在结婚登记那天拿来郑重佩戴的“注册商标”,在阳光下散发夺目光泽。却不料,曾经心心念念想要佩戴它们的人,已心境不再。
那天以后,褚航声果然再没有跟穆忻联系。她重新回到安静、平常的生活中,好像杨谦没有出现过,褚航声也没有出现过,以前所有的伤痛,都不过只是一场梦。
只有在周末,去养老院看肖玉华的时候,穆忻才会觉得,现实就是现实,它不可预料的发生,深深刻下伤痕,让你无法逃避、必须面对。只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泪水终究会风干成一块记忆的化石,而我们能攥紧了不遗失的,也不过手心里的这个“现在”。
忙碌的工作中,伴随着渐渐平静下来的心情,令穆忻的脸上终于有了久违的笑容。看在郝慧楠和张乐眼里,松口气的同时,只觉百感交集。
真正意义上的转折出现在国庆节后——十月中旬,市委组织部发布考试通知,指明全市范围内1980年以后出生、副科或正科满一定年限的公务员可以参加共计三十五个副处级岗位的甄选考试,噱头是“提把八零后副处级干部”。考试在十月底举行,能够用来复习的时间基本没有,或者说考的就是日常素养,打的就是无准备之仗。
对此,穆忻深知强手如云,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抱任何希望。然而越没有压力就越容易超长发挥,当鄙视为成绩公布,穆忻以第二十五名的成绩进入面试范围时,她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刚参加完公务员考试并得知自己考取后的那种悲喜莫辩的心情。
唯一不同的是,那时候,她的身边有杨谦,他那么朝气蓬勃地拽着她一起走。而如今,她只有她自己。
但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一周后,穆忻居然连面试也通过了,只待政审结束就可以去团委宣传部任副部长!
秀山分居一片震惊。
所有人都在问:穆忻?是杨谦的前妻吗?就是那个把婆婆逼疯了的女孩子?果然有些手腕,居然能考上副处级?没有背景吗,真的不是某某领导的亲戚吗?不是因为沾了杨谦的光?她以前学什么的?学艺术的怎么可能有这么强的实力打败那么多考生?
穆忻苦笑——我说我没背景,你们信吗?
当然不信。
这不就结了……穆忻想,嘴长在别人脑袋上,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吧,她已经懒得解释了。
她只是在一夜之间突生对这身警服的依恋: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站在自己小小的宿舍里,仔仔细细打量这身衣裳,还有左胸前那个闪闪发亮的警号。这是她毕生不会忘怀的一段经历,是她人生路途上无数拐点的集合。她在这里体会过爱情的甜蜜、婚礼的琐碎、职业的历练、亲情的起伏,有过满足与欣慰,当然也有煎熬与伤害,但如今,她能记住的,都是好的。
她不是没有失望过,但她仍然愿意相信邪不压正。
她仍然愿意相信,命运中哪怕充斥着90%的悲剧,却仍然有10%的契机可以将你拯救——就像她曾经一次次参加考试,做梦都想离开秀山,然而总是失败,那时她并没有想到,总有些机会在柳暗花明处。
只要你真的有准备。
因为馅饼的确不会砸在毫无准备的人头上。
也是去政治处上交自己的警衔标志、警号、警官证的那天,穆忻再一次感到内心深处涌起强烈的不舍:这些以前看做是束缚的标志,因为四年的朝夕相伴,个中感情,难以言说。她不知道要怎样表达自己夹杂着雀跃、憧憬与留恋的矛盾心情,只能最后用手抚摸一下那铮亮的四角里,转身离去。只是当她走出分局大门后,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那枚闪亮的警徽,她的心脏好像瞬间被一只手攒紧,让她必须深呼吸几口冰冷的空气,才能压住眼底那些许的潮意。
她又想起了值夜班接警被醉汉咒骂的时光,想起在派出所里因为对方手续不全不能办理业务却反被对方指责的时光,想起因为业务不熟练而被段修才奚落批评的时光,想起要努力和同事们打成一片的过往种种……突然恍悟这一切对自己的改变:她不再是大学里那个口无遮拦的小女孩了,她渐渐学会一忍再忍、百忍成钢,也开始习惯站在别人的角度上理解问题,开始学会用对方能够接受的方式交流沟通,开始理解陌生人的艰辛与麻烦背后的不得已。
以及,她终于明白,当她狠下心把自己的淸髙、自负甚至尊严踩在脚下时,从此,她再不畏惧任何形式的刁难与践踏了。
也或许,这就是职场的规则与每—个新人的成长吧——跟一份稳定又貌似体面的工作相比,尊产之类大可以往后放。日子还长,人总要学会弯腰,才有机会把散了一地的“自我”慢慢捡回来。
那天,离开分局后,穆忻像被什么驱使一样去了养老院。
肖玉华还是那样,一样穿着穆忻给她买的毛衣,拉着穆忻的手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呢?”
穆忻心里发酸,咬住嘴唇没有说话。
肖玉华叹息:“谦谦好久没来了
穆忻再也忍不住,在照顾肖玉华的护理人员,停下步子打招呼,对方还感叹:“你们单位的人真是长情,每个礼拜都来看
她。”
穆折的眼泪险些再次决堤—她甚至都没法说,这位老人,曾是她的婆婆,她们水火不容那么久,并不是为了今天这样凄凉的会面。
泪眼朦胧地走出养老院,大雪纷飞中刚好有公交车驶来,穆忻上去找了座位坐下,一路看着窗外发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看见了市区里的璀灿灯火,穆忻才蓦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坐错了车。
她急慌谎地下车,结果一抬头就看见不远处的市局大门,以及那旁边的省报宿舍楼。穆忻心里好像有一个小鼓槌在拼命地敲,她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两步,仰头寻找褚航声家的阳台窗户,然而恰在这时,一个从前面街角转过的身影突然吸引了她的视线——也是挺拔的个子,步伐匆匆,手里捏一个文件袋,顶风冒雪地往前走。穆忻突然就愣了,那一刻,她真的以为那是杨谦,是跟他一样的打扮、一样的走姿是杨谦吧……是杨谦吗?
只是一瞬间,穆忻突然失去理智地往前跑,像是要追上那个稍纵即逝的身影,那个杨谦还活着的梦……结冰的路面上,她几次险些摔倒,却还是奔跑着追了整整两条街,直到那个模糊的背影完全隐没在人群中’再也看不见。
空阔的街道上,穆忻收住脚步,怔怔地站在原地。她迷茫地抬起头看看四周,才发现居然跑到了-条全然陌生的街道上。雪还在下,行人们低着头匆匆走过,身边有间咖啡馆,整扇落地玻璃璃上写着大大的“Merry Christmas & Happy New Year”,旁边音像店里的扩音喇叭播放着一首忧伤的歌:“你会不会忽然的出现在街角的咖啡店。我会带着笑脸回首寒暄,和你坐着聊聊天。我多么想和你见一面,看看你最近改变。不再去说从前,只是寒暄,对你说一句,只是一句,好久不见……”
突然间,毫无征兆的,穆忻泪如雨下……
也是那天,傍晚的时候,穆忻到了烈士陵园。
沿台阶而上时,她才想起自己连一束花都没有给杨谦带,她停住脚步犹豫一下,抬头看看前方一一重停了,淸晰的视野中她一眼就看见不远处塞砖上那张熟悉的照片,还有墓碑顶部覆盖着的那层薄薄的雪。
她终于还是是缓缓走向杨谦的慕薅,走到跟前,蹲下身,一边伸手拂去四周的雪花,一边低声说:“杨谦对不起,我没有给你带花.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想着想着就走到这儿了。”
她顿一顿,咬咬下唇,略有艰难地说:“杨谦,从今天起,我再不是一个警察。”
说这话的时候,那种尖锐的痛感再次于心脏处膨胀开来,几乎令她窒息——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这明明是她期待了四年的出路,如今却痛彻心扉。她觉得自己好像弄丢了一些什么可到底丢了什么她又形容不出来。她伸出手,轻轻抚上照片里杨谦的面孔,就好像以前无数次相依相偎时她习惯了的那样,从额头到眉眼,再到鼻子、嘴唇……夕阳洒在她的指尖上,她忍不住想起了以前曾经读给杨谦听过,但被杨谦嘲笑为“太文艺的那段诗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