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忻机械地摆摆手,皮笑肉不笑地目送陆炳堂离开,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软绵绵地往下坠。
褚航声一把扶起她问:“这是谁?”
“督察大队长,”穆忻看看四周,凑到褚航声耳边,小声道,“对女人来说是个很危的恐怖分子!”
“那你还敢跟他一起喝洒!”褚航声气不打一处来,低声呵斥,“你活得不耐烦了?”
“我没跟他喝,”穆忻想象一下刚才如果上了陆炳堂的车所可能发生的后果,一阵鸡皮疙瘩迅速铺满全身,说话都结巴了,“不……不会……刚才不会是他吧?”
“不是他是谁?我明明看见他半扶半抱把你带出来!”褚航声瞪穆忻一眼,转身往外走,穆忻哆哆嗦嗦地跟上,越想越后怕。
直到上了褚航声的车,当熟悉的气氛再一次将穆忻环绕,刚才因为醉酒而变得朦胧的记忆似乎在瞬间复活——她闭上眼,眼前历历在目都是陆炳堂的手,在她手上反复揉捏,干燥温和的掌心里渐渐升起火焰,似乎带一点茧子的指尖沿腰际衣服的缝隙慢慢滑到腰侧细腻的皮肤上,来来回回地摩挲;浅浅烟草的味道,在衬衣上、袖口上,有一瞬间她也觉得似曾相识,但到底还是忽略了……
极度的恐惧顷刻膨账,穆忻似乎这才明白:陆炳堂毕竟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他
的身份与权力对有些女孩子来说是绚烂的诱惑,所以他完全不必只盯住一个穆忻,而只需要在偶遇的刹那顺水推舟——他从未偃旗息鼓,穆忻本不该傻到以为自己被发配边关就可以撤销全部警报,甚至对此全无防备……
弄明白这点之后,穆忻后怕得牙关打颤,褚航声扭头看她一眼,无声地叹口气,点火准备开车。然而就在这时,他的胳膊突然被穆忻抱住,他惊讶地扭头看过去,只见穆忻紧紧抓住他正准备换档的右手,脸深埋在他的右臂上,她的手、她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褚航声急忙停下开车的动作,身体有些僵硬地任由穆忻依靠着。但她似乎并不满足这样微弱的温度,她咚嗦着伸出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址到胳神越缠越紧。他能听见她的啜泣声,能感觉到她冰凉的手掌从自己脸侧划过,能嗅到她身上微甜的酒香。
褚航声有些恍惚了。
过一会儿,褚航声才叹口气,伸出手揽过穆忻。她静静伏在他胸前,脸颊湿而凉。
褚航声神手佛去她脸上的泪水,再紧一点拥住她,直到暖意慢慢升腾起来,而穆忻终于不再颤栗。隐约,他听见她低声唤他一声“哥”,但彼此都没有再说话。他就这么静静拥住她,在秋寒乍起的夜里,在灯红洒绿的闹市,在流淌着忧伤气息的车厢中,凭本能给她提供一份温暖的依靠、一份脆弱时的支持,他想,这是他唯一能做的,或许也是她唯一需要的。
那晚,回褚航声家的路上,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
清醒后的穆忻开始感觉到头疼,她略闭上眼靠在车座里,褚航声看看她,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中间他随手打开收音机,夜晚的电台在放缠绵悱侧的情歌,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带着秋天干草气息的夜风里,年轻的歌手们带着投入的感愦唱“爱情没有分对与错”“爱情是怎样的两个字”“是什么让我爱上你”……然而对坐在车里的两个人而言,“爱情”这个词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矫情而又生硬?
那些动人的誓言,那些灿烂的许诺,确实是到了一定年纪,便会觉得模糊。
“这里我不会留太久,早就想好要走的路。全心付出,不怕苦,去找幸福,我看见在不远处。一路庆幸贵人帮助,一路也有人劝退出,托你的福我不哭,不怕辛苦,眼泪于亊无助……这一条路是未知数,没有人拥有地图。我明白现在自己身在何处,我很在乎走这条路,有天能找到幸福……”终于听到一首不是口口声声唱“爱倩”的歌,穆忻侧耳倾听,却在听清歌词的瞬间,微怔。
“刘若英,《幸福的路》,”褚航声好像看出她在想什么,突然打破寂静,在婉转的旋律里注释,“我带的那个见习记者,刚毕业的小姑娘,最喜欢这首歌,说是励志歌曲。”
褚航声一边开车一边微笑:“听听歌词,说是写爱情路的也行,说是写事业路的也行,说是写婚姻路的也可以……人这辈子,不就是在走路吗?一路都是未知数,没有人拥有地图。其实,就连画地图的人也是要走过去才知道这里还有沟壑还是峻岭、有河流还是峭壁的。有些路,还真是得走过去了,才能知道、能理解。”
穆忻微笑。没有点头,也不摇头,只是那么微笑着,听一首似乎有些熟悉,却从未静下心认真听一听的歌。舒缓的旋律里,她刚才紧绷的神经似乎渐渐松弛下来,酒意上头,渐渐闭上眼,迷迷糊糊就睡着了。并不长的时间里,她甚至做了一个简单的梦。梦里,她走在一条鸟语花香的小路上,走到没路的时候看见一蓬野草,伸手拨开,里面豁然开朗,居然是一片幽静山谷,谷中有河流小船,有阡陌众横。有三五成群的茅草屋,被木栅栏围着,栅栏上害怕着绿色藤蔓。阳光和暖,狗儿轻吠,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记》,在湛蓝天空下安然存在。她静静站在高处,隐约还可以看见山谷中孩子们在跑跳。而“幸福”,就像袅袅的炊烟一样,于峰回路转处,四下缭绕。
第二天是周末,穆忻在褚航声家里的客房醒来时已是上午九点半。看着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她自己都觉得惊讶,是有多久没有睡过这样安然的一觉了?梦里那些追赶她的人、那些忘记填答题卡的仓皇、那些失足堕落的悬崖,怎么没有出现?
她起身走到窗口,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进来。打开窗,秋天的干草气息沁人心脾地蔓延。闹市区,这里当然不会有秀山那么多的树,但居然可以比葱翠的郊区更让人觉得心安……穆忻似乎隐约弄懂了一点什么,但还没等她捕捉到内心里的真实的感受,手机便想起收到短信的“滴滴”声。
“昨晚没事吧?”-------是陆炳堂。
穆忻皱皱眉,想直接删除,可到底还是忍着满心的恶心回复一条:谢谢陆大队,辛苦您了。
句子简单的缺乏原委、看不清主旨,因为这是穆忻本能的防范------做警察两年多,她的思维从最初的“因为所以”变为今天的“假如故而”。也就是说,考虑问题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再不是因为你问所以我答,而是加入这条短信被有心人看到,会不会对自己产生难以弥补的恶劣影响?故而,只能、必须让人压根看不懂两人在说什么。那么,一旦此事被有心人利用,字数越少,她便越可以自圆其说。
她得承认,她的确是变了。
“笃笃”有人敲门,她去打开,不出意外看见了褚航声微笑的脸。他穿件长袖T恤,最夸张是还系着一条围裙,指指餐桌:“吃饭。”
穆忻沿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小米粥、夹了火腿的烤面包、茶叶蛋、小菜,中西合璧,但并不怪异。阳光沿餐厅窗户照进来,和小米粥上升腾起来的热气缠绕在一起,穆忻想,这才是“家”的味道吧?
久违了。
见穆忻发愣,褚航声拍拍她的肩膀:“愣着干什么?赶紧吃,吃完带你出去玩。”
这语气真慈爱,穆忻被逗笑了:“听这话,好像我是你女儿。”
“要是我女儿怎么会这么将就?”系着围裙的褚航声故作认真地琢磨一下,“至少还要有牛奶、小馄饨、煎包、鸡蛋饼……”
“去去去!”穆忻忍不住推他一把,“刚夸你贤惠,还得瑟起来了。”
褚航声笑着闪到一边,摘了围裙坐下,把小米粥推倒穆忻面前:“先喝点粥,养胃。”
穆忻一边喝一边问:“吃完去哪儿?”
“出去走走吧,你整天窝在秀山,不怕发霉?”
穆忻笑了,她看看窗外,天空湛蓝,果然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
结果褚航声果然就干了件很对得起这好天气的事儿------两个平均年龄超过三十岁的失婚男女,学人家青春洋溢的男女生或是锻炼身体的老爷爷老奶奶,也在中心广场上放起风筝。
“快点跑!”褚航声在下风处抬手把风筝送上天,见风不算大,便隔好远喊穆忻。穆忻是第一次放风筝,手忙脚乱,没等跑出去几步,风筝就一脑袋栽下来。褚航声笑嘻嘻的凑过去捡起来,俩人有是一轮重新开始。就这么折腾了不知多少次,穆忻觉得自己已经跑得不辨东西时,总算把风筝放上了天。
瞅着天空中那个渐渐缩小的黑点,穆忻抬手擦擦额头上的汗,长松一口气,一回头见褚航声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笑,瞪他一眼:“你笑什么?”
“满广场,数你这风筝放得最笨。”褚航声指周围其他放风筝的人们,再指指天使那些五颜六色的风筝,喟叹。
穆忻没好气:“你聪明还让我来放?你倒好意思站在旁边看热闹!”
“难道不是很爽吗?跑一跑,运动一下,活动筋骨不说,还得惦记着手里那根线-----专注地去做一件事情,一旦成功喜悦会翻番的,”褚航声,摸摸穆忻的脑袋,继续装扮慈爱,“你看你终于成功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