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忻笑了:“行。”
“等我给你个草稿,你帮我组织一下怎么表达,”张乐掐指算算,“上次给副所长说了,每个警务区发几份贴宣传栏的话,得个百八十份吧?”
。。。。。。
窗外还是此起彼伏着农用三轮车的“突突”声,但在这间略有些空荡的办公室里,听着张乐的嘟嘟囔囔,穆忻却觉得如此平静。
虽然,有些感觉仍然陌生,但再不是最初的怨念,也不再是后来的绝望——在基层政府机关工作的第三年,她拿不准自己的心是麻木了,还是沉淀了?
到下午四点多,穆忻终于构思完了自己的“明白纸”内容,刚准备喝口水,却听见门外有人在哭。她犹豫一下,偷懒的心到底还是输给了自己的敬业精神,转身关上电脑往楼下走。然而怎么也没想到,在一楼不算大的大厅里,一个嚎啕大哭的农村妇女身后,她居然看见了杨谦。
杨谦没看见穆忻,他只是看着那个哭得粗声大嗓的妇女有些发怔。穆忻站在户籍室门口,一边看杨谦一边在心里苦笑:不知杨谦愣在那里是因为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还是想起了从头到尾都没有大声哭过的下堂妻?他当然不会知道过去几个月里穆忻过着怎样的生活——白天,作为超级替补队员,穆忻在做好户籍工作之余还得接下领导压过来的若干杂活儿,诸如给指挥中心提交的报表、值班室要接的电话、审讯室要做的笔录甚至打字复印。。。。。。放在以前她会抱怨,可现在看在能遗忘某些事的份儿上,她还挺感激自己能够如此忙碌;晚上,闲来无事时,她用全派出所唯一一台外网电脑上网,那些文艺兮兮的诗歌散文是早就没心情看了,想打发时间的时候就看看小说、看看视频,勤奋起来就浏览一些公务员考试资料,到十一点多上床,用—本《公共基础知识》培养睡意,直到困极睡着。可不知为什么,她的睡眠始终不沉,常常会梦见高考、爬山、逃跑这样让人惊醒的事,而醒来抹把冷汗,往往不过凌晨两三点。
所以,这段时间里,她还真没怎么想起过杨谦,自然也没空悼念那段被落魄事业影响的婚姻,以及被失败婚姻戕害的事业。或许,她要感谢自己一刹那的狠心——她舍弃了一个与自己血肉相连的孩子时,她既已遭受了刺骨锥心的痛楚惩罚,便同样成全了一个无牵无挂的自己。
是的,她如今,跟他杨谦,甚而杨家所有人,都没有任何牵连了。
穆忻就这么安然地走出户籍宰,丝毫不看杨谦,只是走向蹲在地上痛哭的妇女,她蹲下身,语调平和地问她:“大姐,出什么事了?”
“警官,警官,你得救救我们家军儿,他真是个好孩子,他什么也不懂,”痛哭的女人终于看见一个看上去很好说话的女警官,迫不及待抓住穆忻的手,她的手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鼻涕还是眼泪,但紧紧攥着穆忻不撒手,语气急切,“警官,你得救救他,他才十六,他还小,他不懂亊儿啊!他是让人撺掇的啊!”
“怎么回事?”穆忻见问不淸楚,抬头问身边站着的赵旭辉。
赵旭辉看看杨谦再看看穆忻,为难了一下才答:“她儿子偷电缆,被杨哥路过的时候抓到了,审了有一会儿了。”
穆忻却连看都没看杨谦一眼,只是心平气和地问赵旭辉:“孩子多大?”
“刚满十六,”赵旭晖叹口气,“虽然说能从轻,但好像不是第一次了,涉案金额不小。”
“不就是段电线吗,警官,我们赔,我们能赔啊!”女人一边哭一边抓住穆忻的手,使劲晃。
穆忻挣脱不出来,叹口气安慰她:“大姐,不是我不帮你,只是这电缆不是普通电线……”
她为难地看看赵旭辉,赵旭辉叹口气,接上:“是啊大姐,按《刑法》规定,破坏广播电视设施、公用电信设施,危害公共安全的,要处以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要是造成严重后果了,七年以上也是有可能的。”
“啊!”女人崩溃地尖叫,“怎么办啊,我怎么跟他爹交待?两个儿子交给我,我给送局子里了,怎么办啊!”
“怎么又变成两个了?”穆忻皱眉。
”她和老公是离异后再婚,那边带来个十七岁的儿子,这边是个十六岁的,”赵旭辉无奈地叹口气,“她老公在南方打工,把孩子扔在家里。这俩孩子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一直处得挺好,一起上学,一起逃学,连偷东西都搭伴。”
穆析咬咬唇,不知该说点什么好。她感觉到被面前女人握着的那只手开始哆嗦,便惊讶地扭头看看眼前的女人,只见对方已经哭得快要喘不过气。她刚想开口,没想面前的女人却猛地甩掉她的手,狠狠把她往旁边一推,转身就想往派出所的墙上撞!赵旭晖大惊失色,反应极快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用自己的身体挡在女人的脑袋和墙面之间。而穆忻被那一下推得踉跄着往一边倒,却在倒下之前蓦地撞进身后的怀抱里。
只是顷刻之间,所有人都抹了一把冷汗。
撞墙失败的女人被赵旭辉紧紧箍住手腕,可是却箍不住她号啕大哭的嗓门,她一边哭一边喊:“让我死吧,用我的命换我儿子不行吗!”
穆忻愣住了,是要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正靠在杨谦怀里,而他的怀抱,一如既往的温暖。
穆忻轻轻站直了身体,悄无声息地离开杨谦的怀抱。杨谦略微有点失落地低头看看她,却发现她连正眼都没看自己,多少还有点气闷。赵旭辉被面前的女人哭得焦头烂额的,没顾上看另外两人的神情,只顾一路劝解着把女人往接待室里带。穆忻犹豫一下,还是快步跟上,杨谦愣愣地看着穆忻消失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最终也跟上去。
于是,那天,隔着一道玻璃窗,杨谦就看见了另外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穆忻,一个在接待室里一边给人递面巾纸一边用带有当地方言的普通话陪人絮叨的穆忻。
女人哭诉:“大妹,你不知道,养个孩子那就是养笔债啊!男人指望不上,一年才回家一次,我早晨五点就得起来给一家人做饭,等孩子上学了我得去厂里打工,赚点钱。中午下地,下午再打工。傍黑天还得回家做饭洗衣服。我一天到晚不停地干活,我哪有时间管孩子?再说我才上到小学三年级就不上了,孩子看的那些书我一句也看不懂,我也管不上孩子呀!我真是压根就不知道孩子逃学的事儿!这个小作孽的,他爹在外面挣钱累成那样,还不是为了让他有书念,别再像我们一样累死累活一辈子……”
穆忻拍拍女人的手,再递张纸:“大姐,我知道你不容易。”
“你不知道,”女人接过纸。哭得更惨了,“就那两亩果树可把我累死了,你说都是种果树的,怎么就有人的树结的果子那么多呢?苹果啊杏啊,我种的就是不如人家种的收成好。还有我家院里种了棵无花果树,年年摘的无花果都不舍得吃,拿去市里卖钱,天天坐马路边上守着,都卖完了还不够孩子那点辅导资料钱。养的鸡、收的柴鸡蛋、院子里种的扁豆、自家地头刨出来的地瓜、晒干的丝瓜瓤子,都得留着礼拜六、礼拜天去公路边等着卖给来山里玩的城里人,大妹,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我就这么忙活,我公公一场病,家里欠了两万多块钱的外债。又赶上孩子爸在外面打工被人骗了,说是今年能不能拿着钱还不好说,你说我可怎么办?不怕你笑,大妹,两万多块钱,在你们公家人看来觉得没啥,在我们觉得,那就是一辈子都还不清了啊!”
穆忻听得心酸,握紧女人的手:“大姐,我也是穷人家的孩子,缺钱的滋味我知道。”
见女人不相信地看着她,她苦笑:“你不信啊大姐?你别看我穿着这身制服,可也是天天为钱发愁。我爸死得早,我十几岁时他就没了。我妈下岗了,虽然是城里人,可除了有间小破房子,算是有个住的地方,别的什么都没有。你们在农村里好歹还有块地,豁出去不赚钱,就算光种粮食和蔬菜也饿不死。可我们在城里连块地都没有,厂里拖着不发钱,我妈根本没什么收入,我要是不寄钱给她,她怎么吃饭?她身体也不好,还得买药吃。也不怕你笑话,我念书的时候学费都是自己赚的,没怎么休过寒暑假,发传单卖啤酒什么没干过?熬着煞着也就熬出来了。”
“真的呀?”女人终于不哭了,惊讶地看着穆忻,“你也这么命苦?”
“这还不是最苦的呢,”穆忻摇摇头,满脸苦涩,“最苦的时候,我都不想活了,可是想想老人,真是连死都不放心……”
她终于没有说下去,其实她想说的是,自己少年丧父、青年失婚、弄丢了一个孩子,根本不知道幸福在何处。她不敢想自己终老于此处的样子,更不愿意把后半生演变成一个小镇上闭塞艰辛的中年妇女,可是,未来的路在哪里?她看不到。
她也看不到,在身后玻璃窗的那—边,杨谦抿紧的唇与攥紧的拳。
或许,是直到此刻,在他们的婚姻结束半年后,杨谦终于想起几年前他在穆忻家,在穆忻的妈妈面前说过的那些话。她从未掩饰过自己家境的困窘,而他也的确承诺过,要让她再也不要过苦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