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以前,我男朋友,哦不对,我前夫,他也是这么说的,"穆忻侧一下脸,笑得落寞,“我再也不要相信这么没谱的话了。”
“你还非得让我说出个子丑寅卯来?”褚航声紧紧拥住怀里日渐消瘦的女子,苦笑:“我说了你也不信,其实不少人给我介绍女朋友,可是对方听说我离过婚,那眼神立马就不一样了,就算介绍人说我们是两地分居太久没感情了,对方都会问‘要真是个顾家的人,怎么会才分居一两年就没感情呢’。捎带着猜什么的都有,比如说猜我会不会有家庭暴力、会不会是第三者插足,最夸张的直接问介绍人我是不是性无能……所以不瞒你说,我妈亲自上阵给我介绍见面的那三个里,就有一个是离过婚的。”
穆忻张口结舌,仰头看着褚航声,不知该说什么,过好半天才感慨:“怎么会这样?按理说,你一个男人,还年轻有为的,不至于被嫌弃……”
“怎么不至于?”褚航声把脸埋在穆忻颈窝,“你别忘了,每个女孩子都是妈妈手心里的宝贝。如果你有一个女儿,你愿意把自己清清白白的女儿嫁给一个离过婚的男人吗?”
穆忻答不上来了。
是啊,她不用想也知道,她一定舍不得。
“那我们,还真是同病相怜了。”穆忻酸楚地感慨一下。
“不是同病相怜,是总算赶上了……”褚航声感喟。
穆忻轻轻地笑了,她不再说话,只是心里承认:是,她自私,她贪婪,她需要一个坚实的依靠,她迷恋这怀抱的温暖,但她也清楚知道自己在过去十几年来本就对褚航声从无拒斥。她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哪怕这源起贪婪又自私,哪怕她至今无法做到完全忘记杨谦和往昔,但看在她曾经的暗恋美梦升起又破灭的份上,看在她任全命运的作弄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份上,请原谅她的这点小贪心——她只是太累了,就任性一次吧。
夜渐渐凉了。行人渐少的护城河边,褚航声收一收手臂,毫不犹豫地低头,轻轻吻上穆忻的耳际。
他听见她把脸埋在他胸前,嘟囔:“谢谢你,哥。”
褚航声没有说话,他只是侧一侧头,贴上她的脸颊。过一会儿,便感觉到一片濡湿。
那一刻,时光睡着了。而月亮,是时间卧房里的一枚LED小夜灯,在美轮美奂的梦里梦外,洒一点让人觉得不孤寂的光。
转眼周一,郝慧楠在派出所看见穆忻的时候,很惊讶她的神清气爽。
郝慧楠上下打量穆忻一番,纳闷地问:“你们……和好了?”
“谁?”穆忻莫名。
“杨谦……不是他?”郝慧楠脑袋转一转,突然一拍巴掌,“褚航声!”
“你想象力真丰富,”穆忻有种赞叹,“不学艺术可惜了。”
“难道不是吗?”郝慧楠很迷茫,“你看你现在比前阵子水灵多了。”“那是因为我周末终于睡了个好觉,”穆忻站在办公桌旁边,手里端杯水转移话题,“你怎么想起今天来看我了?”
“我去镇政府办事,继续敲诈书记去。”郝村长扬眉,比划一个砍脖子的手势,穆忻一哆嗦,很同事本镇的一把手。
“上次跟你说的那事儿你帮我问了吗?那个女人,叫什么名字来着……就是俩儿子偷电缆的那个。”
“吴新红?我知道这人,她家自从老公外出打工,本来经济条件还可以。但是去年公公生病花了不少钱,典型的因病返贫。这种情况我们村有好几家,今天就是来落实这事儿,听说镇里上了扶贫项目,我来看看能不能上占几个名额。”
“慧楠,你真变了。”穆忻感叹。
“是变了,在这种环境下,想不识稼穑才真是难。”郝慧楠也感慨,“小时候写题为《我的理想》的作文,我们班80%的同学都说要做科学家。我就想,大家都做科学家了,谁去做农民给大家种粮食吃呢?于是我就写了篇作文,说我的理想就是去当农民,给大家种很多很好吃的粮食,大米都是彩色的,蒸一碗出来就像巧克力豆那么漂亮。老师给我的评语是,想象力很丰富,但中国有八亿农民了,不缺你一个,你还是好好念书,去开发新品种的大米吧!”
穆忻笑出声:“你们老师真逗。”
“她也太没有远见了,”郝慧楠笑着摇头,“她就想不到,虽然我当不成一个标准的农民,也没法研究出像巧克力豆一样的大米,但我二十年后变成了一个村长,天天帮着农民研究怎么种地。其实就在一年前,我还压根分不出那明明长得一模一样的两棵草,到底哪棵是麦苗、哪棵是韭菜?”
“你这是积德,”穆忻拉住郝慧楠的手,表情很诚恳,“会有好报的。”
“穆忻你现在说话怎么这么像我们村的老太太?”郝慧楠撇嘴,“你赶紧让上天赐我个像样的男朋友吧,最好能拯救我离开基层,别再当村长。我敬业是一回事,可不等于我多热爱这项工作,这一天天的可闹心死了。”
“褚航声不是说要给你写篇报道?”穆忻突然想起这茬。
“他来过几次,问了无数问题,我还带着他在地里转了几圈,张乐也在……也不知道那几天他怎么就那么闲。不过还好,多亏有他,有些大爷大妈家里的情况他比我还了解,差点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都介绍全了。”
穆忻闷笑:“你还是看不上他?”
“其实也不是看不上,”郝慧楠苦笑,“论身高、样貌、工作、家境,我俩都挺门当户对的。可是我真不想留在这里一辈子。这一结婚就把自己捆住了,不值啊!”
“其实也没那么夸张,”穆忻想一想,“如果你考上省直或者市直机关,也不过就是去市区工作,离这里总归不算太远。但你放弃了一个觉得合适的人,倒是大大的不划算了。”
“我也没说他就是合适,我只是说外在条件比较协调,”郝慧楠咬文嚼字,然后一脸坏笑,“说心里话,我倒是更喜欢咱们镇党委书记,才三十多岁,长得也不错,有文件,有魄力,还屡次救我于水火。先甭管人家是不是自己想出政绩,反正肯给老百姓花钱就是好人!只是可惜结婚了,听说孩子都上小学了。”
“郝慧楠你说什么?”穆忻还没等说话,突然听见办公室门口响起一声惊呼,俩人一起扭头看,只见张乐拎着一个暖瓶站在门口,表情惊恐,“你怎么能喜欢有妇之夫?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怎么能对领导下手!”
他话音一落,郝慧楠气得脸发青,穆忻当场跌倒在沙发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几分钟后,办公室里再次传出不知是谁挨打的求救声,还有旁观者加油鼓劲的起哄声——好在是二楼,不然听上去太像是刑讯逼供,惨绝人寰。
对张乐而言,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多少次被口头表扬,甚至他更习惯了自己先立功嘉奖后被处分或是处分之后再靠嘉奖立功赎罪……但对穆折而言就完全不同了。这是第一次,穆忻觉得,她居然真的有点像个警察了!
警察,不就是除暴安良以及服务群众吗?她穆忻,没有经过科班出身的系统培
训,论破案没有经验,论审讯全无头绪,论出警……就她那副花拳绣腿也完全不中用。甚至就在不久之前,她连接报警电话都听不懂内容。用马斯洛的理论来说,就因为自我价值无法实现,所以她只能在日复一日的自我鄙弃中山穷水尽,无数次后悔不该走进这个完全不擅长的领域。她忍不住设想,如果当初她从事了专职设计工作,还会这么没有成就感吗?还会这么不招人待见吗?还会被当成一颗球踢来踢去吗?
可现在,在被人肯定之后冷静下来想想,她才发现,长久以来,她一方面抱怨这里的生活条件差、沟通交流难、特权思想严重,但另一方面,她其实只是不愿承认,那些让她觉得无法交流且有着浓郁特权思想的人们,有很多都是侦破老手、预审达人,他们每天日复一日的工作就是惩奸除恶。而她自己,之所以无法被人肯定,也无非是由于她心灰意冷后的得过且过、敷衍了事……以前,她注意不到这些,所以占据内心的,不是体谅,而是怨怼,她反复琢磨的,不是客观,而是归咎。
律人恕己,这才是最见不得光的私念。
弄明白这一点之后,穆忻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观察周围的一切,只是派出所的生活,翻来覆去总是那样。
当天上午,8:00,距离镇政府不远的西山花园有人报警,说是一只大狗蹲在小区门口,凶悍得很。要出门买菜的老奶奶、送孩子上学的年轻妈妈都被挡在小区里,谁也不敢动。狗的主人也不知道哪里去了,请警察同志“赶紧来管管狗”。
9:28,水泥厂宿舍区有人报警,说楼上掉下来一个花盆,差点把自己砸死。谁家掉的不知道,“要是知道还要你们警察干什么”,“没砸到也得来看看啊,万一不注意,
下次真把人砸死怎么办”——逻辑上当然成立,尽管没人考虑目前警力不足的问题。赵旭辉一边咬着油条一边愤愤地去开车,新来的见习警员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10:57,有人跌跌撞撞扑进派出所,脸上靑一块紫一块的,看见站在大厅里的穆忻,几乎要冲上去抱住她的腿。饶是穆忻经受了三年公安生活的锻炼,还是被那张色彩斑斓的脸吓得惊叫了一声,然后才听见报案人断断续续说自己被抓进传销窝点,身份证被搜去了,不骗人来加入组织就得挨打,今天趁上课间隙好不容易逃出来……闻讯赶来的副所长赶紧带人去包抄传销窝点,就把送报案人去包扎的任务交给了穆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