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成林莫名其妙看看老婆的背影,问杨谦:“你妈怎么了?”
“更年期。”杨谦随口答。
“你才更年期!”肖玉华在里屋听见杨谦的话,怒气冲冲走出来,把手里端着的水杯狠狠往桌上一放,“我怎么更年期了?我比穆忻她妈还年轻一岁呢!穆忻她妈都能嫁人,多年轻啊!凭什么我就更年期?”
穆忻一头雾水,不知道话题为什么要扯到自己的妈妈身上,一条鱼跟自己妈妈改嫁有什么关系?这样想着脸色就也冷下来:“这事儿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其实杨谦本来也想说这句话,可这话被穆忻抢先说了,问题也就大了——儿子朝自己的妈抗议,最多不过是人民内部矛盾;儿媳妇质问婆婆,这简直就是敌我矛盾了!
“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你这是什么语气?”肖玉华气得拍桌子,“要真是敞开来说,老了老了再找个第二春,脸上还真挂得住!”
“轰”的一声,穆忻的头炸了。
“你再说一遍,”穆忻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肖玉华,语气冷得要结冰,“你再给我说一遍!”
“穆忻,闭嘴!”杨谦见势不妙急忙呵斥媳妇,可惜战火蹭蹭地烧,压根没给他灭火的契机。
肖玉华已经开始吼:“你这是什么语气?你敢用手指头指我?小市民家庭没家教,你爸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哦我差点忘了,你爸早死了,你妈自己光忙着改嫁是不是?”
穆忻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她简直难以相信这是自己家会出现的对白,眼前这个蛮不讲理的婆婆比电视上出现的那些还要恶毒一百倍!现在她相信了,原来,艺术真的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对许多人而言,有许多事只是没见过,而不等于不存在!
穆忻使劲挣脱杨谦想要推她进卧室的手,可是杨谦力气太大,她推不动,干脆豁出去一口咬下去,杨谦“啊”地喊了一声,肖玉华气得哆嗦:“你个疯子,你还要不要脸了,你凭什么咬我儿子,你凭什么?”
“他是我男人,我爱咬就咬,这是我家,我说了算!”穆忻要很努力才能压住心底那些恶毒的咒骂,她也是到这时才发现,自己不是没有撒泼的天分,而只是在努力压抑。她在心底冷笑,想着肖玉华你别逼我,你逼急了我,我骂得比你更难听!
“好了,都闭嘴!”杨谦一声暴喝,见穆忻还顽固地想往外冲,一扬手,“啪”地把穆忻甩到一边,他没想到自己的力量和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相比有多大,穆忻随他甩出去的方向跌出去,刚好跌在身后一个五斗橱上。她的腰刚好卡在老式五斗橱的把手上,忍不住痛苦地喊一声,往前跌出去。肖玉华正在气头上,就在穆忻跌过来的瞬间毫不犹豫伸出手,“啪”地就是一巴掌!
穆忻眼前一黑,只觉耳朵里“嗡嗡”作响,周围的一切,顿时隐去。
杨谦惊得呆住了几秒钟,直到杨成林急得满头汗地把肖玉华推到一边,一边喊着“杨谦快去看你媳妇怎样了”,他才猛地醒过神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伸手把穆忻抱到怀里,一叠声地问:“媳妇儿,媳妇儿,你怎样了?你没事吧?”
穆忻没有回答。她闭着眼,觉得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什么都想不明白,也听不清楚,她不想哭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泪水像条件反射一样涌出来。她能感觉到有人伸手给她擦去眼泪,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睁眼看那人到底是谁了。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6)
穆忻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是半小时后,她睁开眼,看见杨谦坐在床边,一手拉着她的手,一边焦急地问:“你怎么样了,哪儿不舒服?”
见穆忻的眼神木木的,杨谦赶紧承认错误:“对不起啊媳妇儿,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怎么舍得打你呢,我这辈子都不舍得对你不好啊!可是当时也是急了,我没掌握好力道,你也知道我们做刑警的有时候处理突发情况那就得一招制敌,下手不能不狠,所以我脑子一热,心里一急,就没弄明白现在是在家不是在队里,我……”
“杨谦,离开这儿吧。”穆忻的眼泪再次滑下来之前,杨谦听到这句话。
奇怪的是,他先松了一口气——实话说,他本以为,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会是“杨谦,离婚吧”。
可是这句“离开这儿”,是什么意思?
“我讨厌你做警察,也讨厌我自己。”穆忻的声音沙哑,没有多少力气,思维却清晰得很,甚是还有些不正常的冷静:不是抱怨这场婚姻,也没有抱怨婆媳关系,只是陈述那些像最后一根稻草一般的绝望——是的,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最后一根稻草压垮。
她的视线空洞,明明看着杨谦的脸,又好像看着远处:“我讨厌这些人,野蛮、粗俗、毫无文明可言。你们刑讯逼供习惯了是吧?所以才出手就把老婆当犯人揍。杨谦,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偶尔想起以前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的青春也是浪漫过的。是有人递情书,有人心心念念地追,有人盼着和我比翼双飞……可是现在,倒是比翼了,但我觉得最后那点漂亮的羽毛都要掉光了,飞不起来了。”
“这都是哪儿跟哪儿,”杨谦哭笑不得,“我说过我会努力考走的,可是既然还没走,就总得入乡随俗……”
“我跟你选择这条道路的时候,是因为的确被你的热情感染,无论是爱情的热情,还是事业的热情,再或者是对那身警服的热情,可现在我常常会很困惑,因为我真没想到需要付出这么多的改变才能打好这份工,”穆忻疲惫地闭上眼,“要说快速学会当地方言、和群众相谈甚欢地挖线索、和同事讲着荤段子打成一片,你都远比我要适应得快,就连被纳入特权思想的笼罩并享受这种便利,你都比我入戏快。可是这样,真的就是好的吗?”
杨谦张张嘴,觉得自己也有很多辩解的话要说,但突然之间又没有头绪,无从说起。他正梳理着辩论的思路,却听见穆忻的话题倏然间又跳回到家庭生活的角度:“杨谦,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你要跟我结婚的时候,你妈同意不同意?”
“啊?”杨谦被这种跳跃绕晕了两秒钟,才反应,“这都猴年马月的事儿了,谁记得住?”
“其实不过也就两年。将来,说不定还要一起生活一辈子,”穆忻睁开眼,紧紧盯着杨谦,“当然,如果这一辈子还能一起生活下去的话。”
“你这什么意思?”杨谦很费解,“大晚上的,问我这么没意义的问题。”
“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之前我不是没问过你,对于咱们结婚,你父母有什么态度。你说他们都挺高兴的。后来婚礼上看你妈忙前忙后,我真是挺感动,我也真的以为她欢迎我成为你们家的一份子,以后和你一起过日子。可是日子总要过着过着才知道,歧视这东西,是源自骨子里的,你妈不说,不等于不存在。你没见上次她用那种怜悯的眼神赏赐给我一床廉价蚕丝被的时候那种施舍的感觉……杨谦,我虽然是小门小户的孩子,可是我也有尊严。我从没有求你们家接纳我,因为婚姻应该是平等的一件事,而不该是高高在上。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你妈不仅看不起我,还看不起我们家,她嫌我们穷,而穷人就不该有追求幸福的权利,穷人就算是改嫁都是恬不知耻的!”
杨谦完全被这一大套控诉砸懵了,半晌才答:“你别上纲上线的,哪有那么严重!我不是说了吗,咱生个孩子,她一忙就没空找咱的茬了。上个月失败了没关系,咱这个月继续……”
他一边讨好一边靠过来,想要揽住妻子,却被穆忻一把推开:“少整这套,你以为生完孩子就完了?生孩子容易养孩子难!就像你妈这态度,一旦发生教育孩子的分歧,咱再继续吵架吗?吓着孩子怎么办?”
“不会的,我妈她就是被恶心着了,心情不好,找个托辞发泄呢……”
“托辞、发泄?杨谦,那我如果也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然后发泄说你妈就是个精神病,你还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跟我解释吗?”
“你这不是蛮不讲理吗……”杨谦不知道该说什么,说起来刚才穆忻不是还挺理智的吗?怎么说着说着就发展到现在这样撕破脸骂人的境地了呢?
“对,我蛮不讲理,你是好儿子,你心疼你妈,你守着你妈过一辈子吧!”穆忻说完话,狠狠瞪杨谦一眼,扯过被子把自己卷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杨谦嘟囔一句“莫名其妙”,也背转身子睡觉了。他有点想不明白:曾经那个好脾气的姑娘哪儿去了?不就是一两句小口角,至于开始人身攻击吗?站在一个母亲的儿子的立场,他本来可以和她吵架,但他心疼她,所以不能吵,宁愿让步,难道这样还不行吗……
想着想着,杨谦渐渐在一团乱麻中睡着了。
然而,穆忻却失眠了。
她睡不着。
她的心里像堵着一团什么东西,吐不出、咽不下,就梗在那里,憋闷得让人难受,可是又哭不出来——她以为自己会哭,这么多的委屈,这么多的不甘心,这么努力却无法入人眼,哪一条都足够让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