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她是怎么认识张乐的呢?
开头其实很简单——自从郝慧楠发现附近一家驾校的学车费用比市区低很多,便动了“早学晚不学”的心思。好在学起来也很顺利,从体检、理论考试到倒桩,一路都顺利通过。只是到了路考的时候,向来有点顾头不顾尾的郝慧楠在第N次因为不慎把车停在公交车牌下或是路口五十米内而被教练骂得越发颠三倒四之后,渐渐生了要找人陪练的心。偏巧隔壁办公室的大姐和派出所副所长是两口子,热心解决困难之余还很有点要保媒拉纤的意思。于是顺理成章地就介绍郝慧楠认识了张乐,以及他的那辆破捷达。
那破捷达有多破呢?据郝慧楠形容,基本上所有玻璃都会晃,有缝的地方就有厚厚一层灰,空调、收音机全罢工,车座套被烟头烧了若干小洞,报纸、面包袋子、破旧警帽和领带扔得到处都是。张乐第一次来接郝慧楠练车的时候,据说红着脸把里面能扔的东西全都一股脑扔下车,一边扔还一边感叹“咦,原来这东西在这里”……
郝慧楠哭笑不得,但总不好直接在陌生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惊讶,索性就微笑着站在一边,也不说话,任他收拾。可是这样看着也别扭,因为她发现张乐毫不在乎地把垃圾都扔在镇政府大门口的路边上。虽然隔着不过五十米就有垃圾箱,但张乐显然对此设备视若无睹。郝慧楠张张嘴,可最后终究还是没说话,由他去了。
等上了车,张乐开始认认真真地教,诸如什么“半离合”、“右转拐小弯、左转拐大弯”、“超车时等完整看见后方车头再并道”之类,详细得很。当中也不乏交规,比如“会车时看见某某标志要让行”、“某某标志是单行”……郝慧楠仔细记下,渐渐也觉得这个老师很敬业。
但,有些问题,总在当事人无心的时候暴露,却又被旁观的有心人铭记——某次练完车回镇政府的时候,刚好赶上镇政府旁边的大集收摊,来来往往赶集的百姓把一条马路塞得乱哄哄的。郝慧楠不敢开车,把司机位置让给了张乐。张乐开始时是按喇叭,收效甚微,索性踩着油门往前冲,一边手里拿着车里的喊话器喊“让一让让一让”……
郝慧楠皱着眉头,一直到张乐开车冲到镇政府门口才终于忍不住问:“咱们也没有公务在身,可以用喊话器吗?”
张乐愣一下,搔搔头,而后才挺憨厚地笑一下答:“其实没穿警服也不准开警车,不过咱们这里不是市区繁华路段,又很少有督察,平日里也就没那么讲究。”
郝慧楠又沉默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张乐解释自己的意思——或许到这时她才发现其实哪怕是经过了多日来形影不离的练车,但他们仍然不熟悉——他甚至想象不到,她本来的意思压根与督察处罚没什么关系,她只是看见了那些避让警车的老百姓,才想要说:若没有公务在身,这样的特权算不算嚣张?
“穆忻,你告诉我,哪怕他工作出色、仪表堂堂,可环境的限制、个人的条件,哪一样能让我爱?”郝慧楠心平气和地问穆忻。
穆忻沉默了。
送走郝慧楠,穆忻返身进屋,迎面遇见肖玉华从厨房里出来,看客人走了,还状似热络地问穆忻:“你同学?”
“朋友。”穆忻简明地回答。
“真是在什么层次上就只能结交什么层次的人,”肖玉华感叹一声,“到了县城里,就只能和村长来往,这就是环境啊!”
穆忻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有如此感慨,也懒得多话,便转身回屋了。失去了听众,肖玉华很失望,所以在当晚的饭桌上就没少忆苦思甜——刚好杨成林先吃完饭出门散步去了,肖玉华可算逮住机会念叨自己当年是怎么被恶婆婆整得死去活来:早晨四点钟就要起床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还不能耽误早晨赶工厂的早班,得坐很久的公交车,路上晃悠着睡过了头,下车一路往回跑。跑到工厂里还是误了时辰,扣了全勤,月底少了一块钱,殚精竭虑从娘家妹妹那里骗来她攒的压岁钱,回去交给婆婆。晚上累得快死了回到家,还是要做饭、洗碗、洗衣服。生孩子之后连个端热水的人都没有,自己爬下床,发现暖瓶还空了。婆婆抱着大孙子在另一间屋喜笑颜开,她这劳苦功高的还得自己去厨房烧热水喝……
讲完了兀自感慨:“看看你们这会儿多幸福,有人伺候着,自己要么睡到太阳照屁股,要么一睡就是一下午……我没退休那会儿就有同事说,说老肖啊将来谁给你当儿媳妇才好命呢,什么都是你想在前面,什么都有你给干好了,你就是个劳碌命啊……可不是吗,我这会儿想想,我可不就是个劳碌命?”
她一边说一边看看穆忻,穆忻没说话,只是低头吃饭。她又看杨谦,杨谦一脸灿烂的笑容:“那是,妈你是劳模。”
他一边说一边捅捅穆忻,穆忻抬头笑一笑,道:“妈您辛苦了。”
“我不辛苦,你们要是加班,我总得分担点不是?我自己年轻时候不容易,不能到当婆婆的时候让孩子们也不容易,”肖玉华每次用语重心长的表情说话的时候都特别像是深情的诗朗诵,只是后面还有转折,“不过啊,忙是一回事,懒是另外一回事,是吧?尤其是女孩子,结了婚,就得顾家,就得把家里人伺候得舒舒服服的,这才是做人家媳妇的本分——”
好在还没说完就被刚进门的杨成林打断:“哎你去看看是不是停水了?刚上楼的时候听见有人说又停水了……”
“这什么破房子,三天两头停水!”肖玉华没好气地发着牢骚起身往厨房方向走,一边指挥杨成林,“进门先洗手!壶里有水!多亏我平日里有存一壶水的习惯……”
穆忻见状,想都没想,推开碗就往自己房间里溜。
杨谦随后跟进来,一边关门一边叹口气:“我妈真是到了更年期了。”
穆忻看杨谦一眼,心想肖玉华这更年期来得可够晚的。
☆、第七章:生活像把杀猪刀(4)
病好后穆忻恢复了上班,甫进研究室的门,慰问声一片。同事们陆续表示了慰问和祝福,副主任还亲自下楼握了握手,笑道“欢迎你回来继续战斗”,但穆忻不知道的是副主任回到楼上,关起门,对主任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谷怎么想起来要推荐个女孩子来以训代干?这才几天就累病了,以后要是有了孩子,还不得天天请假?就说女人不中用嘛,你还不信!”
“我怎么不信了?我当然信,”主任一边抽烟一边皱眉,“可是小谷信誓旦旦地说这女孩子素质好,学成了将来回去能帮她接过来材料那一摊儿,我还能不答应?反正人已经来了,该教就教,教好了回秀山去,就算添乱也是给谷清添,跟咱没关系。”
“其实我确实想着通过这次以训代干的轮训,给咱室留几个好苗子,”副主任叹气,“小穆是研究生,硬件挺好的。”
“研究生顶屁用?”主任摇摇头,“你没见咱局两年前招的那个省大的数学硕士做预审?熬了半宿,自己先熬不住了,趴在桌子上对犯罪嫌疑人说‘大哥我求求你,你就招了吧’……”
副主任哈哈大笑:“其实咱局想招点高学历的人才进来,估计也是想带动一下整体氛围。你没见上次城南分局搞竞争上岗,有几个派出所所长都什么风格?有个问题是‘如果到了羁押时限,但犯罪嫌疑人还是没有交代犯罪经过,怎么办’,罗庄派出所那所长老邓,开口就是‘揍’!”
……
穆忻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自然不清楚这场病、这些琐碎的家事让自己在领导心目中有了怎样的印象。她的精力有限,还要忙着躲陆炳堂、忙着照顾生病的公公、忙着应付挑剔的婆婆,以及三不五时地嘱咐杨谦“注意安全”……她想,或许,自己注定了就是个操心的命。
况且,忙中添乱,还有穆妈妈打来电话,嗫嚅着说:“忻忻,那个,我想再找个人凑合着过下半辈子,你看行不行?”
穆忻吓一跳。
周六,穆忻跟公婆请假,急匆匆地回了娘家。事由没照实说,只说妈妈身体不好,要回去看一看。肖玉华听了,还热情地买了两桶专供中老年食用的核桃粉,要穆忻带回去。穆忻千恩万谢地接了,走出家门后才终于卸下堆了满脸的笑容。
不是她凉薄,而实在是因为累——肖玉华做在面子上的礼节从来都是完善得不能再完善,如果不是这样,穆忻也不会在第一次登门的时候因为那些热情的寒暄而丝毫没有意识到鄙夷的存在。可日子总要慢慢过,要朝夕相处,才能看到她内心深处的那些不屑。
想到这里,凭着一点若有若无的敏感,穆忻停下脚步,站在树荫下小心取出一盒核桃粉,看看罐底的保质期——果然,还有一个月就要过期,不用猜都知道一定是超市解决库存时的打折货。
这次,穆忻一点都没生气,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
仍然是因为这种穆忻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职业敏感,在第一眼见到宋喜元的时候,穆忻很想准确把握出这个人的特征,但很难——这个六十岁上下的老男人身高大约一米七左右,五官没有什么鲜明的特征,唯有满脸风霜,还有努力堆出来的无害的笑容。那样的笑容,带点讨好,带点忐忑,在接触到穆忻身上尚且没有佩戴警号、警衔的警用执勤服时蓦地瑟缩了一下,然后是一点卑微的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