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区别是,墓碑上的照片和文字。
简朴的墓碑上,镶嵌着一幅微微泛黄的照片,照片上笑容温和的男子和江念离有几分相像,却因戴了金属框眼镜,更显得温文儒雅。
下面的楷体,工整地写着墓主人的名字:江毓宁。
直起身来,江念离盯着墓碑上父亲的照片,开口说:“我之所以留在瑞士,是因为我父亲生前一直希望可以去那里养老,和我母亲一起,无忧无虑地生活。” 虽然有伞,雨雾还是打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纯黑发梢落下来一些,贴在他的肌肤上,将他的脸色衬得更加苍白。
“我父亲一生至爱我的母亲,却从来没对她提过任何要求,一味地温柔纵容。”说到这里,他顿了下,“但是久而久之,我母亲厌烦日复一日的平淡,想要离开他,去寻找真正的生活。”
最后的结局,纪悠已经隐约猜到,却还是沉默着,听他说下去。
“我母亲一走两年,等她回来时,我父亲已经病危入院。我爷爷对她离家出走的事非常恼火,所以直到我父亲去世,他们也没能再见一面。”缓缓说下去,江念离微垂了眼睑,目光中有无法掩饰的伤痛。
这么多年过去,这还是第一次对人诉说自己父母的遭遇,他无法做到心如止水:“我也一直以为母亲并不爱父亲,可是葬礼那天,母亲来到灵堂。那么注重修养礼仪的一个人,哭得几乎瘫倒在地上。那时我就知道,她还是爱的,只不过我父亲给的温柔太多,她以为可以永远挥霍不尽。”
“后来她就又走了,临走前对我说,她要离开,不然会痛苦到每天都想追随父亲而去。”
细雨越发绵密,眼前的墓碑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如同隔着长久的岁月而来,寂寞到刻骨。
“是父亲让我意识到,爱一个人,仅有温柔是不够的。”江念离轻声说着,没有将接下去的话说出来。
仅有温柔不够长相厮守,所以就赌上所有、用尽手段,不惜一切也要将她禁锢在自己的身边。
怎样的深情,就有怎样的执著。
江谦曾说过他父亲和他都喜欢作茧自缚,那么就让他的茧,把他和他的所爱,都牢牢束缚,而后,为他们的未来,撑起一方晴空。
“我的名字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取的,那时候他们还相爱着,所以这个名字的寓意是‘念念不离’。”说到这里,他已经觉得足够多了,抬眸勾起了唇角,“我从小就希望,他们没能达到的理想,可以由我去实现。”
仅有温柔不够?
如果不是从来不信鬼神,她几乎都要以为,在手术室外的那场噩梦,是江念离的父亲送给她的礼物。
让她要珍惜到手的一切,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
她在那时还未曾真正相信吧,即使留在他身边,每天都看着他,还是不确定他的心思究竟是怎样的。
就像她其实一直都不是很明白江念离对自己的感情——他因何爱她,又因何爱她至此。
现在她觉得终于懂了,她想起他们最初相识的场景:在学生会办公室里,黄昏的薄暮将一切都镀上了淡淡的暖色。
那个温和有礼,却又将一切都疏离在外的少年,抬起头冲她微微笑了,眼底眉梢中,有隐约泄露的温柔。
她从那一刻开始陷入一种偏执。
她想走近那个少年,想知晓关于他的一切,想占有他的全部时光,想把他当做她的梦想。
遥不可及,却又近在眼前的梦想,可以装到心底里,珍藏于流年中。
——她之于江念离,何尝不是如此?
他离开八年,又默默地用八年去等待一个结果。
说到底,一切不过都是执著。
无论经过多少时间,无论需要抛弃多少所有,都无法放开的执念。
她这么想着,就抬起头看向身边的人,带着微笑:“念离,我和你,从此念念不离,好吗? ”
江念离转头看着她的眼睛,也笑了:“好。”
雨雾中,她看着他垂眸低头,修长手指覆盖上她的手,轻轻握住。
虽然很轻,但她知道,他绝不会放手。
这一生还会有很长,这样漫长的时光中,她将和他一起,彼此守候。
直至光阴流转,年华老去,再也没有比这样更好的未来。
番外一 当时只道是寻常
那是在纪悠高二那年的暑假,江念离只有大一,距离他们后来的分别,还有一年之久。
和所有暑假一样,炎热的天气,树梢的蝉鸣,空气中有种黏稠的感觉。
电视里的《西游记》和《还珠格格》还在播着,邻居的小孩还会时不时地哭闹。
这个暑假,纪悠经过好几天的计划,第一次对父母撒了谎,谎称是学生会组织的郊游活动,得到了三天的外出许可。
她要用这三天的时间,和江念离一起去距离B市几百公里的一座名山。
只有他们两个人,像所有的学生情侣一样,提前买好了火车票,订了家庭旅馆,就悄悄出发了。
火车早晨从B市车站始发,算上旅途的几个小时,他们真正能在目的地逗留的时间,也只有两个晚上,一个半白天。
即使如此,纪悠也已经很满足了。
虽然是新修好的火车站,但因为B市庞大的人流,还是显得拥挤杂乱。
他们约定在站内见,纪悠背着背包,一路艰难地经过安检,穿过人来人往的大厅,才在候车大厅里找到了江念离。
江念离没有坐下,而是将行李放在脚下铺好的报纸上,一个人安静地站着。
他穿了方便活动的圆领T恤和牛仔裤,黑色碎发散在额前,看起来比在学校时的样子,多了些独属年轻人的活力。
远远看到纪悠,他就收起掌心的手机,笑笑迎上来,去接她的背包:“累吗? ”
“现在就累,还怎么开始旅行啊。”纪悠已经连着几天没有见到他,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你呢? ”
“现在就累,还怎么开始旅行啊。”江念离笑着重复她刚才的话,将她手上拎着的一袋零食接了过来。
没过多久就开始上车,他们艰难地排队登车,来到了对应的车厢。
因为是瞒着父母出来,纪悠能够用的零用钱并不多,所以他们买了硬座车厢,不但拥挤,还很杂乱。
挤到位置将行李都放下,纪悠悄悄对江念离吐舌头:“对不起,委屈你跟我一 起了。”
江念离的家境具体如何,她只在学校里听人说过他出身世家,却没详细问过。不过从他平时的穿着打扮,还有常用的东西看,不像是普通家庭。
如果不是迁就她,他恐怕不会这样来挤硬座车厢。
细心地放好了两个人的东西,还顺便帮一个阿姨将箱子举到行李架上,又用一包口香糖哄笑了一个在掉金豆子的小丫头,江念离融入得倒很快。
火车一路南下,窗外的风景也变得越来越秀丽。
他们座位是连在一起的,江念离让纪悠靠窗坐,自己则坐在过道旁。
刚才他们落座,江念离帮助的那个阿姨还笑着问他们是不是情侣。
纪悠忙红着脸转开头,江念离也就没有回答,只是对那个阿姨笑了笑。
因为这个插曲,即使他们坐在一起,纪悠也没办法再坦然地做出太亲密的举动
江念离倒是淡然,他带了一本书,见纪悠不想交谈,就将书取出来,拿在手上看。
本来期待的旅行,却只能这么干坐着,连他的手都不能拉。随着时间流逝,纪悠开始越来越后悔,早知道刚才那个阿姨问时,就坦然承认好了。
反正她又不认识他们,承认了有什么关系?总胜过现在这样,明明鼻间可以闻到他身上那种清爽的味道,随着列车晃动,身体也会互相触碰到,薄薄衣料阻隔不了他的体温——对她来说,简直是酷刑。
纪悠的注意力越来越多地从窗外风景,转移到身边的这个人身上,开始偷偷地咬拇指。
这是她紧张烦躁时才会有的习惯,为此还被江念离说过。
正苦恼着,火车经过一个隧道,突然大起来的风声和陡然暗下去的车厢,让纪悠起了冲动:偷偷握一下他的手吧?别人也不会发现。
可惜,她这个念头起得太晚,隧道又太短,还没等她付诸行动,车厢又一下亮了起来,阳光照在对面阿姨昏昏欲睡的脸上。
“啊……”连纪悠自己都没注意到,一声极为惋惜和可怜的声音就从她嘴里发出来了。
她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的手,被一只带着微凉温度的手握住了,接着她听到江念离明显是压抑着笑意的声音:“怎么了,小悠?”
被他发现了……纪悠不吭声,低着头抓着他的手,将五根手指头都挤到他的指缝中,成为一个十指相扣的手势。
觉得心跳缓了点,她才抬起头看着他,假装镇定地微笑:“没怎么。”
不期然撞上了一双含着浓浓笑意的深黑眼睛,只见江念离侧着头,唇角勾了浅浅的弧度,学着她的语调说:“啊,没怎么呀。”
如果是几年后长大了的纪悠,一定会诗意地形容眼前看到的情景:万里风景,不如他浅笑如画。
可惜还是十七岁的纪悠,就只会盯着他的笑颜,努力让自己的脸不要红得更加丢人:“你……从今天早上开始就欺负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