屹湘心猛跳。
董大叔脸上露出笑容来,说:“我想起你是谁来了······我说怎么瞅着你眼熟,愣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来来来,快进来!进来说!”他说着,将剩下的半扇门也推开,拉着他的大狼狗,往里面去。
那大狼狗疯狂的叫着,被他用力拖着,栓到了旁边的铁柱子上去,还在嚎叫。
屹湘和叶崇磬站在门内,看着董大叔一边让他们往里去,一边安抚那大狼狗。大狼狗蹲在地上,刚刚一番扑咬,在这炎热的天气里十分的耗费体力,粉红色的长舌吐在外面,喘着粗气。看上去就更有种凶相。
“······这种天气,想不出谁会上岛来,狗叫我也没搭理······年纪大了,耳朵有点儿背······常年海上漂的人都这样,马达太吵,你们有太斯文了,不放开嗓儿嚎,我哪儿听的到······来,里面坐。”他往里面让屹湘和叶崇磬。
屹湘看着安静下来的大狼狗,问:“还是它嘛,小虎?”
董大叔眼神慈爱的看着自己的爱犬,反问:“像吗?”
屹湘点头。
几乎一模一样。同样的黑背,同样的眼神,连背毛的长短都是同样的。
“亚宁也这么问。今年什么时候啊,清明节那时候吧,来过一回。见了就问,四大爷这狗还是小虎吧,可真够长寿的。”董大叔笑着说,摸了摸爱犬的头,“不是喽!老狗哪儿有这种体格儿?小虎到后来,毛也稀了,眼也瞎了,耳朵都聋了。这是小虎的儿子。和小虎见到你们时候差不多大。狗嘛,再活不过十五六年······小虎是去年老死的。这只,我叫它二虎。走,咱进屋说。”
屹湘见董大叔将他们带进的是平房,看了眼门窗紧闭的正屋,和叶崇磬跟着董大叔走进了屋子里。
董大叔进屋后就忙着找茶叶来泡茶,叶崇磬忙说谢谢不需要,给我们白水就行。董大叔找到茶叶盒子,笑着说:“不来茶叶,怕你们喝不惯岛上的水,太咸了。”
“谢谢您。”叶崇磬说,“大叔,亚宁来过么?”
“亚宁?”董大叔递给屹湘和崇磬一人一个搪瓷缸子,坐在他们对面的板凳上,说:“我不是说了吗,清明节时候来过一回。跟他爹一起回来上坟的。那之后就没见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到岛上来。原先我承包这片海和岛子,想搞个养殖啊旅游项目的,没那么多资金,托人和他说过。他二话没说让人帮我弄起来的。那么大的事儿,他也没来看看,就那会儿突然来了。还在岛上住了一宿呢。我让他在岛上多住几天,他又说赶着回北京有事儿,急匆匆的走了。跟掏把火似的急脾气,还和小时候一个样儿······”
“那昨天呢?昨晚?昨晚没有来?屹湘追问。
叶崇磬给她做了个手势。
屹湘着急了。
董亚宁再快,也不过比他们多几个小时。
他说:“夜里,亚宁来的话,应该是夜里。”
“没有啊。”董大叔奇怪的说,“昨晚上倒是来过人,是政府和守岛部队的,说是有台风,让撤退。一年夏天哪儿不来几次台风,有什么要紧。我就让老婆孩子回去了,我和二虎在这儿。他们走了之后就没船过来了。风又大,浪又猛,就算有人要来,也没有那么大本事上来的。”
董大叔一边说,一边看着屹湘和崇磬的反应。
屹湘低头。
屋子里潮湿的很,她坐的木凳子上似乎都有一层水,让她有些坐不住要滑下去似的。
她紧握着茶杯,让自己坐稳。明知道自己不可能听错董大叔的话,还是问了一遍道:“您确定,董亚宁没有来过?”
董大叔似是已经察觉事情有哪儿不对劲了,他隔了几秒钟才说:“应该没有。”
叶崇磬看了屹湘一眼,就见她尽管已经十分的克制,脸色还是灰了一层,便问道:“除了守岛部队那儿,岛上还有哪儿可能落脚吗?”虽然他和屹湘随着舰艇的反复尝试登陆过程里,已经绕了这个岛子有好几圈,并没有发现任何一艘船,但这个问题不问,不死心。
“除了我这里,还有两户人家。他们禁渔期一开始,就大门一锁回岸上住了。”董大叔明白过来,说:“亚宁要是来,肯定是来我这里的。别的不说,就论远近,我还是他四大嘛。我和他爹,是一个太爷嘛。是不是?”
叶崇磬点头。显然跟董大叔再说下去,已经没有可能得到更多了。他虽是明白,仍然跟董大叔一来一往的聊着天。他在等屹湘。
屹湘将搪瓷缸子放在桌子上。
热水泡出的绿茶香气,掩盖不住这屋子几十年来被浸泡出的咸咸的味道。
这是一种能再不经意间侵入肌肤的味道,如果再久些,可能深入骨髓······他身上也会有这种味道。
她看向窗外。
第二十九章 乱云薄暮的惊回(七)
院子了那口井,井台经过这么多年,原本整齐的水泥台,好几处凹陷进去,残缺处长了青苔。
她似乎听见笑声,在耳蜗内依旧隆隆作响的声音里,笑声突兀而又清脆,无忧无虑的,伴随着水声······那该是从井口压上来的清水,有扑面的凉意,被清晨的阳光照射,腾起的水雾里有七彩虹霓,虹霓里有好看的、略带羞涩的笑靥······
叶崇磬跟董大叔说着话,两人都看着屹湘慢慢的从木凳上站起来,往院子里走去。谁也没有阻止她。
屹湘看到面前这挂草珠帘子。被湿气打湿了翅膀的苍蝇,有气无力的伏在草珠上······这帘子,当年还是刚刚串起,董大叔家的媳妇儿给每一串草珠下缀着红色的塑料缨子,随着风飘起来的时候,煞是好看。此时那红色的塑料缨子不但早就被晒的败了色,还有个别的地方,草珠都缺了······她伸手拂开草珠帘,轻轻的、温润的草珠滚过她的手背,竟让她手背上像被通了电,手臂至身体,痉挛。
方方的天井,被暴雨冲刷的干净至极。
她站在天井中央,看着四周每一扇窗子。
原先小方块的玻璃窗,早已经换成了白色的塑钢窗,可是······可是那窗子上,挂着的窗帘,虽然颜色破败惨淡了些,却仍能看出来,是浅黄色底子上的橘色向阳花。只是那向阳花在她眼中慢慢的开始旋转、旋转······她眼前一阵发黑,向阳花镶了金边似的,在黑暗中乱舞。
她蹲在地上。
眩晕的时候总是最快的降低重心,她知道这是最有效的办法。
向阳花还是不断的往她面门上扑过来,让她看不清东西其他······
“屹湘!”叶崇磬急忙的从屋子里出来。伸手想要拉屹湘起来,屹湘扣住他的手,不动。他便也蹲下去,在她身边,“你还行么?”
屹湘抓着叶崇磬的手。以他手颤的程度,她清楚的意识到,他此时应该是在对着她说着什么的,可是她一个字也听不到。她只能这样抓着他的手,让自己努力的多吸进一些氧气来,好尽快的说出下面的话来,她说:“他不再这里·····我们走吧。”
他不在这里。
他没来过这里。
她以为自己能找到他的,但是没有。他并没有来。
“我们走。”她再说了一遍。比刚刚那句声音要细上很多。
叶崇磬将她拉了起来。
风还是很大,厚厚的云层被风搅动着,迅速的在天空中翻滚移动,烈日穿过清透无比的空气,照射在他们身上,短暂的时间里,晒的人发昏。
叶崇磬将屹湘拥入怀中。很轻很轻的,他清亮的目光,看向屹湘背后的这些——整齐的房舍、洁净的布满水滴的门窗、严丝合缝的窗帘、堆在门前的陈旧的渔网······他轻声的说:“好,我们走。”他松开手。
董大叔站在一边,见状急忙说让他们进屋凉快下,别中暑。
叶崇磬却说:“既然亚宁没来过,我们也就不在这里耽搁了。谢谢您。”
“客气啥呢,又没帮上什么忙,我倒是盼着亚宁能来的。”董大叔说着看屹湘,有些担心的问:“这样子能下岛吗?”
“没关系,我会照顾她的。要是亚宁来,麻烦您告诉他,湘湘来找过他。”叶崇磬叮嘱。
“不。”屹湘轻声说。
“屹湘!”
“别告诉他了。”屹湘望着那窗帘上惨淡的向阳花,眼泪在眼眶里转着,“不用告诉他······他确实不想,让我找到他。”而她,也确实找不到他了。
“会找到他的。我们先走,那边船不等人。再不走咱俩就真耽误事儿了。”叶崇磬对着董大叔温和微笑,说:“打搅这么久,真是抱歉。”
“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不过······都快晌了天了,真该留你们吃饭的。”董大叔说着,搓了下手。
叶崇磬说:“谢谢。我们还有事,要赶回去呢。”他说着,拉着屹湘往外走。屹湘脚步有点迟缓,他配合着她的步子,也走的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