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第二天,她才忆起还未给颜子乐打电话。她觉得他好像离别久已的故人,突然翻开一本陈旧的相簿才被忆起来,诧异的陌生。明明昨天他还是她的天,还是她的地,今日就只是一抹淡淡的犹如电影画面的回忆,真是记不起那剧情来。
张哲成果然来接她,她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竟有点受宠若惊。她以为他只是说说罢了,一如从前颜子乐总是说“明天有空来接你”。但他的明天从来都没有空,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张哲成说:“我以前挤公车真受够了。”又在解释。“嗯。”她应了一声,并不往下说,说得太多她就会原形毕露,以往同朋友们出去,最先被男人搭讪的总是她,她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是带有一种侵略性的,是河中央开得最红最艳的一朵荷花,采藕人的船浆从不为池塘中别枝而划。但一旦开口,也就完了,那感觉顿时就没了,像个演员破了戏,把整个故事都给毁了——本来是可以往下演的。后来,有人建议她网恋,反正不见真人就好。她哪里不明白,装清纯最没技术含量,无非是男人说什么,你就天真地望着他,羞怯地说:“我不知道呀。”她只是不愿意,没这个必要,反正她已经有了颜子乐,就不在乎给别的男人留下什么样的印象,说好听点是实在,说难听点是缺心眼。
其实她还是有矜持的一面,譬如现在,张哲成坐在她的身边,那三八的一面刚想冒出来,又被她给打压了下去。在一路口等红灯,张哲成挂到空挡,说:“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直接来问我,去问别人,别人不知道,还以为我欺负你。”束河吓出一身冷汗,支支吾吾地答应道:“好啊,是有好多不明白的地方。”他一定是看见宋熙正帮她发传真了。什么没看见,偏偏看见这一出,“昨天发传真,幸好有宋熙正帮我,不然,我还真不晓得怎么用。”她主动交代了,免得以讹传说,有人向他告了状也说不一定。张哲成说:“没事,以后问我就好了,我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凶。” “你看起来也不凶啊。”张哲成不信,大度地一笑,她说:“真的,你看起来很和蔼。”
“和蔼?我以为这个词只会用在长辈身上,难道是因为我看上去很老?”
“哎呀,不是不是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很亲切,你很随和,你……”束河简直要哭了,觉得自己遇到的都是些什么破事啊。
在公司的盥洗室,才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说:“不知道她会不会又是一个牺牲品?”另一人说:“天晓得哦,走了一个又来一个。”她走进去,那两人突然地沉默,从化妆镜里睇她一眼,她突然觉得她们是在说她,女人的第六感往往最灵。她悻悻地回到办公室,闷着头分析了半天,她到底算得上是囉门子的牺牲品, 想来想去觉得怎么可能是她,她在公司拿的是固定工资,就算是部门创业绩也犯不上她去陪酒,正着数倒着数也轮不到她,也不该是她。兴许是在说别人,她太敏感了,她是那种别人说话时多看她一眼她就会觉得那人是在道她坏话的人。敏感得简直有点神经。后来她在一本精神学的书上看见这样的现象有点倾向于被害妄想症。是有点,每次坐飞机她都觉得飞机会突然爆炸,一路怨自己平时不好好念经,随即发愿以后会认真对待佛事。但一旦平安地走下飞机,她又有点得意忘形,把念经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她见宋熙正走过,连忙追上去,问:“要不要吃午餐?”宋熙正像是有些意外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主动邀请他,又左右看看,好像是再确定一下,免得自己当孔雀。他说:“好啊,我请你。”
“不,我请你。”
在公司楼下吃炒菜,三菜一汤,有同亊经过,跟他们打招呼,眼神有些暖昧,好像他俩以前老不肯承认在交往,今天终于被捉了现形,宋熙正说:“你从来没有出来做过事?”束河说:“开过一家淘宝店,也只是待在家里。”宋熙正说:“是应该出来做事的,人老待在家里,会变愚蠢的。”不知道他的潜台词是不是说她很愚蠢?关于她不会用传真机。“特别是女人。”他还补充道,生怕她不知道是在说她。她对他的印象一下子就坏起来。
她实在是个很小心眼的人,经常找些莫名其妙的气给自己受,哪怕别人是一句玩笑话,明明知道是玩笑话,心里却始终过不去,—想起来就觉得胸口堵得慌,又不好意思找人诉苦,怕人家觉得她太小气,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小气。
有一次她问朋友,“你觉着这件衣服好不好看?”朋友还没回答,颜子乐就抢着先说:“好看。”她太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她说:“你好聪明哦颜子乐。”颜子乐一脸无辜地说:“怎么了?我又怎么了?”束河说:“你怕别人说不好看,我又跑去买新的,花了你的钱。”颜子乐气得够戗,说:“我不过是想哄你开心,你这人,好与坏都听不出,简直没有办法沟通。”他又何时跟她沟通过?她气得在朋友面前哭起来,肩膀颤颤地抖动,把颜子乐平时待她的不是一股脑地说出来,要朋友评评理。颜子乐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给她台阶下,说:“她既然受了那么多委屈,还跟我在一起干什么?我都看不上我这种人,何况是她。哭,你让她哭。”他都不准朋友劝她。到最后,局势扭转,变成束河求他原谅,她知道错了。回回都是这样的。
她假装不经意地问宋熙正:“张总监以前没有助理么?”
“有啊,后来辞职了。”
“为什么辞职呢?”
“对薪水不满意吧,可能是。”他说得不紧不慢,倒不像是在撒谎。
她故意找碴,说:“我觉得薪水还好,连住房公积金都有买, 好多私企做不到。”
他说:“每个人的要求不一样呀。”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吃过饭,回公司的路上,宋熙正突然停下来,望着她说:“你别去问其他人那个问题。”
“哪个问题?”她装傻。
“刚才的问题。有时候,这些事情很敏感,你以前没有出来工作过,不懂。”
她看见从他眼底溢出的焦虑,心头一暖,对他的印象又好了起来,说:“嗯,不问。”
“听说张哲成开车送你来的?”
“嗯。”她点点头,说,“我搭他的顺风车。”
“你住哪里?”
“玉林,西路。”
他笑了一下,把手抄进裤包里,说:“我们也住得很近,你可以搭我的顺风车。”
“你也住那边?”
“嗯。”
“看来玉林真是一个藏龙卧虎的地方。”她以前还总嫌那里的房子旧,以为有钱的人家一早搬离了那里。现在才知道,旧是旧,旧才能证明里面住的都是成都本地人。“那我们下班一起走。” 她想,她是该同张哲成划淸一点界限,不然别人还以为她是心机女,想骑在上司身上往上爬。她是一点野心也没有的,在事业上。一个女人,做得好不如嫁得好,她一心等着嫁人。以前是想嫁给颜子乐,现在她想嫁给有钱人。总得占一头吧。“但是,万一张总监,也要送我怎么办?”她也许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很不要脸地一问。宋熙正说:“不用担心,你就说,你和我一起走,他不会说什么的。
果不其然,下班时张哲成邀她一同走,曲着手指敲敲她的桌子,好像已与她形成默契,不等他开口,她就得跟他走。她有些心虚地说:“我今天约了宋熙正一起走。”宋熙正从隔挡下面探出头来,指指出口处。张哲成稍有片刻的沉默,回过头看宋熙正,是时间延长的慢镜头,如一朵徐徐开放的花,那过程是一帧一帧的定格,不然不足以表现那满目的肃杀之气。
周围的同事都停住手中的动作,小心地看向他们,好像他们此刻都站在漫天硝烟的战场上,身披黄金销甲,手持利剑,将为一个女人而战。张哲成握着剑柄,拔出一点,露出一抹刺眼的青光,又收回到剑鞘里,似乎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侧过脸,对束河说:“你刚来,最好不要和男同事走得太近,会惹来闲话。”她在心里大叫冤枉,难道跟他就不会惹来闲话?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郁郁寡欢地离幵,那背影看上去竟有些许的怅然,她吃惊地想,他在吃醋!这想法把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他们才相处不过两天,话都没说过几句。
也许喜欢人就是,瞬间的事情。抑或他就是一颗多情的情种,只要随手往土里一栽,便可生根发芽,结出红彤彤的果实来。却也是有些滥情的表现。她问宋熙正:“张哲成有女朋友么?”宋熙正挑挑眉毛,打燃车子,说:“你看上他了?”束河摇摇头,说:“我有心上人的。”“至少你没男朋友,只有心上人,看来我还有机会,是不是?”
她吓了一跳,好像座椅上有火在烧,简直让人坐不住。她说,“别那么认真,不然我会以为你不是在开玩笑。”说得太好了,她感觉她经历过了颜子乐,她的情商也陡然变髙了许多,一般人已经不再是她的对手。
他只是笑,不再讲话,时不时偏过一些脸,她以为他是在注意她,后来才发现他只是在注意她这边的倒视镜。兴许也顺带着瞥了她几眼。反正她是把自己绷得紧紧的,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的,出不了什么差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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