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母熬不得夜,有意给沈寒山以及苏芷制造独处时刻,故意以夜深为由头,回寝房休憩。
苏芷也没旁的话同沈寒山说,她草草扒拉两口饭,欲收宴赶人。
动手前,她想趁机敲打敲打沈寒山:“往日我娘体恤你孤苦无依,故而总唤你来府上做客。那时你年幼不懂规矩,不识大体,如今总该明白,世上没有白吃的夜食?”
沈寒山了然颔首:“哦,芷芷是想同我讨要饭钱么?唔,从月俸中匀出一部分银钱给苏婶娘也不是不可。”
苏芷听得目瞪口呆,这不是要长期赖在她家里吗?!给了钱,岂不是更正大光明同吃了?!
不成,焉能让他如愿?
苏芷又道:“不是,你为何总来我府上蹭饭?”
沈寒山沉吟一声:“此地说话方便。”
“你什么意思?”
“皇城司有官家授意,可不加通禀,擅自缉拿民间谣者,百姓家中喁喁私语一句,便可下大理寺诏狱。沈某不得保证自个儿没一处行差踏错,故而保险起见,还是来你府上最好。犯了事,也有你同伙之罪,总不至于连皇城司顶头上司一块儿下牢狱。”
敢情是有难同当,逼苏芷作保。
苏芷头一回被沈寒山话中奸诈之处震惊,支吾半天没个结果。
沈寒山见状,又弯眸一笑,道:“哦,是我想岔了。按皇城司自作主张的秉性,怕是私刑尽了,三司也不必知会,你恐怕也保不住我。”
话说到这份上,苏芷算是回过味来了。
他难不成是在说今日苏芷擅自处置秽乱后宫的班直一事?
苏芷眼眸露出一丝阴鸷,冷道:“你是在怪我没将那名班直以‘内降公事’的名义送往大理寺?而是私自处置了?”
“不敢。皇城司有大殿下作为提举勾当监管,自然是得了应允的,办事怎会坏规矩,又岂是沈某能多言的?”沈寒山面上的笑容褪去,他放下筷子,喃喃一句,“只是……大殿下总将这样凶险的事交于你处置,功过都揽你一身。你在朝野中跋扈,树敌众多,往后只怕没个好出路。”
他是在为苏芷担忧。
苏芷如今得官家和大殿下重用,只因她是一把削铁如泥的称手的刀,被君主推到风口浪尖。
若有朝一日,苏芷功成身退,为□□局势,给受过皇城司迫害的人一个交代,实行仁政,收买人心,是否又会卸磨杀驴,逼苏芷“了断”,以示忠心。
伴君如伴虎,谁都说不好君主心思,沈寒山不过是想她为自个儿留一条退路罢了。
第四章
苏芷自认同沈寒山没那样深的交情,他不至于冒着妄议天子的罪,提点她到这个份上。
然而沈寒山说的利害关系,确是货真价实。
苏芷手间生热汗,滑腻一片,连筷子都握不稳。
还没等苏芷想回什么话,沈寒山已然轻笑一声,断了这一场肃穆交谈。
他转而问苏芷:“我记得黥卒都要往脸上或是臂上刺字,以证身份与番号,为何你身上却没有一点墨迹雕青?”
沈寒山说这话时,眼眸清亮,他难得喝酒,许是吃醉了,眼角微微潮红。
他其实生得俊美无俦,一双凤眼勾人,如今染上一星樱桃红晕,似山林妖魅,更显阴柔妩媚。
苏芷受其父武臣影响,平日里最嫌没有男子风骨气概的文人,可今时今日,她竟遭了沈寒山蛊惑,目光流连至他细微挪动的喉结上,动弹不得。
皇城司的将领与军士独得官家优待,可以在“髀间雕青”,即为大腿刺青,如此这般,便可着常服当差,也算是给了个体面。
苏芷仍记得她是小娘子身份,初次上承天门事职,是柳押班替她雕青。
屋里烧着地炉,柳押班还给她拿了一壶梅花酒壮胆暖身。
她帮苏芷褪下袴裙,手执刺具,同苏芷道:“你想好了吗?真要雕青吗?小娘子不比郎君,身上多了雕青纹样,不是‘英武’象征,而是讨人嫌了。往后嫁了人,夫家也会嫌。”
苏芷哂笑:“多谢柳押班提点,可惜卑职一根筋,还是要入皇城司。若是婚嫁不畅,往后也不必再嫁人了。”
她决心步父亲老路,为天子肝脑涂地。
这样一来,她仿佛同苏父的志向一致,就能离苏父更近一步了。
苏芷没和任何人说,即便她不记得父亲模样,她也很想念父亲。
而这一点,同苏父素未谋面的沈寒山,永远不会懂的。
他只是一个外人,不配同她交心家事。
苏芷默不作声,她总不能说,她的番号在腿间吧?
苏芷也没大胆到在沈寒山面前宽衣解带。
可是,沈寒山不懂这点。
他是真醉了,缠人得紧,一昧追问:“难不成你没有吗?”
“怎么可能没有?那可是欺君之罪。”
“既如此,为何不让沈某瞧一瞧?难道这也是皇城司的机密么?你同我的秘密……可太多了。”
“沈寒山,你醉了。”
“唔。”他不答话,只注视苏芷,幽深如春潭的黑眸一瞬不瞬。
苏芷说不好,是沈寒山不知这一实情,还是故意拿话调戏她?
他谦谦君子,浸渍腌臜官场多年,竟也学坏了吗?
好在,沈寒山的烦人仅在那一刻钟。
很快,他就昏睡过去,没有逼迫苏芷道出真相。
沈寒山自己吃多了酒,苏母非要怪她存心劝酒,嘴上数落:“沈家郎君多好的人,你成日里欺负他做什么?!”
苏芷没说——娘是识人不清,你闺女差点被他拿孟浪话戏弄了。
谁都不信沈寒山是个小人。
苏芷懒得争辩。
还好沈府奴仆及时提灯寻来,这才将沈寒山顺利搀回屋里休憩,也堵住了苏母喋喋不休的训斥。
苏芷忙到半宿,总算在一更天的时候躺到榻上。
她沐浴更衣,看着腿上的那一道雕青,心里五味杂陈。
柳押班问她后悔吗?选了这样一条荆棘途。幸而苏芷,从未后悔过。
翌日一大早,苏府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婢子心急如火敢来苏芷屋里通禀:“小娘子,你快出来,府上来客了!是大殿下。”
苏芷一听,忙出面相迎。
苏芷习惯在人前做男装打扮,柔顺的长发用玉簪束成小冠,身穿云纹青竹直裰,外披一件鹤氅。她畏寒,这是轻便又保暖的打扮。
苏芷哪里敢让顶头上司多等,待她来到待客厅堂时,大皇子陈风才刚刚托住沏了沸茶汤的建盏。
大庆国姓是“陈”,而大皇子的名字温雅好听。他人如其名,样貌亦是俊逸清朗。
陈风很欣赏苏芷这个聪明能干的下属,欲将其栽培为自个儿心腹。
他起身,客套搀起行礼的苏芷,道:“今儿本是休沐日,我却扰你清梦,实在不该。”
陈风很擅御下,举手投足间尽显亲和温良。他是君王的嫡长子,自小得官家偏爱,故而官家登基后,特赐华拱殿供大郎君起居入住,自此在人前,陈风也属“一殿之主”了。
苏芷恭敬地答:“大殿下言重了,想必是出了什么要紧事,您才会专程寻到卑职府上?”
“不错。”陈风颔首,“过两月是上元节,官家欲设国宴,普天同庆。奈何昨夜刘副指挥来报,说是坊间传出‘赤鱬作祟’一事,闹得人心惶惶。我唯恐兹事体大,波及国宴举办,特来知会你一声。望你能即刻寻出流言源头,平定民心。”
大庆建国才十多年,局势刚稳。官家登基后,为获民心,年年置办佳节国宴,实行仁政,还设立了皇城司为天子近臣。
他们这些察子,看似护卫民生,实则是皇帝眼线,专程伺察民事,安定人心,佐治都城,亦防止“逆反妖书妖言”流传天下,构陷新君,诽谤皇权。
至少君民需和睦,国宴其乐融融,方能体现新国之昌盛。
故而“妖鬼出没”一事,可大可小,祸国乱世才出妖魔,而官家英明神武,大庆绝不可能出邪祟。
苏芷是官家以及储君手上最利的刃,无需陈风点拨,也知该怎么办差事。
她作揖领命:“是,定不负大殿下与官家厚望。”
陈风满意地笑,吩咐完差事,却没即刻离开苏府,反倒是气定神闲,又品茗起一盏茶来。
苏芷不蠢,深谙官场之道,她也没催,只静坐下首,等陈风再说后话。
陈风击掌,底下随架而来的内侍小厮便从廊庑底下鱼贯而入,将几箱制冬衣的上等皮草掮入竹骨照壁屏风内,遮掩了大半。从那毛尖出锋的程度便可瞧出,俱是上品。
苏芷自然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她要是当好了差事,得陈风封赏,那理所应当,事情还没办,上峰的赏赐便撂下了,无疑是斩断了她的退路。
苏芷重重皱起眉头,正要推诿:“无功不受禄,大殿下这礼……”
陈风知她误会了,忙道:“不必烦忧,不过是见你这几月一直操办要事,没用过授衣假。今年隆冬严寒,唯恐你受冻,特地替你劳心了一回。只是些库房陈货,你留着吧。不早了,我还需回宫中见父君,先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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