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没作声,也没告诉她,他还记得。
大理寺临昏散衙,如今超出这样多的时辰,估计衙门也就他一人还在。
沈寒山阖上案卷,小心起身。
刚要动弹,大理寺少卿冯正却从屋外进来。
他抖落满身雪,一见沈寒山便笑:“沈廷尉,你醒了?”
沈寒山事职大理寺卿,正三品,可着紫色公服,佩金鱼袋。
闻言,他温文一笑,道:“倒是让冯少廷尉见笑了。明日休沐,又是立冬,怎么不先家去?”
沈寒山不傻,知冯正虽年长他十来岁,却不敢越级当差。上峰还在秉烛夜读,他怎可图一时享受先下值离去。
人既然已在等了,那沈寒山也领受他的情,慰问一声,表示知晓冯正的勤勉。
果然,冯正答道:“有一桩案子还需复审,故而一时忘了时辰。”
“宵旰忧勤是好,但也要多照顾身体。时候不早了,本官也先家去休憩了。”
“沈廷尉慢走。”
沈寒山颔首,将圈椅上的出锋狐毛淡橘长褙子披上肩头,冒雪出衙门。
这样大的风雪,本该坐青帷小轿来大理寺衙门的,奈何沈寒山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宅院也算近,便一直都步行上值了。
最要紧的是,他同皇城司使苏芷住在同一条街巷里,两家彼此还是邻里,偶尔回去,还能蹭一蹭苏芷车轿,节省下不少银钱。
苏芷也是个气性大的,知道被沈寒山占便宜后,再也不肯坐车轿了,就是腊月寒冬也打马入宫,在沈寒山面前显摆,扬长而去。
这一回,是苏芷失算。她怕冻着自个儿爱马荔枝,没骑马出门,而是从车马行里包了小轿送行。
今儿处理事务留得晚了,好在明日苏芷也不上职,可以好生歇息一回。
她松了一口气,正要暗喜,却见轿帘微卷处,露出一个熟悉的人影——竟是沈寒山吗?
苏芷浑身一颤,压低声音,朝外喊车夫:“快走快走!”
车夫哪里敢忤逆马车里这位爷的要求,正当他扬鞭驱马时,瞥见沈寒山扯开长褙子露出的那一袭紫色公服。
正三品,他一介草芥小民,惹不起。
轿子里那位正六品,稍好一些。
车夫犹疑了,停下了,他最终屈于淫.威,低下了头。
沈寒山满意收拢长褙子,把内里的紫色公服遮掩得严丝合缝,满意上了马车。
轿帘被掀起,映入亮堂的雪色。
随后,芝兰玉树的俊美男子钻入车轿,寻了个空的位置坐定。
苏芷见沈寒山挤轿,头疼地扶额:“你又来?”
沈寒山抿唇,语气里十分无辜:“是芷芷的车夫认出了本官,特地许我登车。不得不说,你的侍从,都很有眼力见儿。”
苏芷听得头大如斗:“沈寒山,我好歹也是一司之首,要脸的。能不要喊我乳名么?”
“哦,那么……阿芷?”
“罢了,你开心就好。”苏芷每回见沈寒山,都想与世长辞。奈何苏母觉得沈寒山是高品阶的上峰,人又温文尔雅,满腹经纶,爱得不得了,隔三差五要喊沈寒山来家中吃饭。
偏生沈寒山颜面厚,从未有一次拒绝!
苏芷头疼扶额,很想扣住母亲的肩臂晃动,让她想明白——眼前这个郎君看似人畜无害,实则是虎官酷吏!阎王爷把他雕青在后背都不敢睁眼的那种!
恍惚间,苏芷想起明日是立冬,沈寒山难道是想今晚来家中蹭饭吗?!
她浑身起鸡皮疙瘩,看他的眼神愈发畏惧:“你不会是……”
沈寒山略腼腆一笑,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膝上软缎,道:“正是芷芷想的那个意思。昨夜苏婶娘递来请柬,邀我今夜一块儿食立冬宴。”
“……”怪道敢上她的马车,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苏芷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句话也不想说。
她讨厌沈寒山,不是听得空穴来风的无聊传言,也不是一时兴起。
而是这来历不明的沈寒山自小便是苏家邻里,许是因他自幼丧父丧母,渴求长辈关照,故而总粘缠苏芷的母亲,帮衬家务抑或后宅陪聊扯家常闲篇。
有了这样贴心贴肺的半道儿子,嘴甜学识好,年纪轻轻便通过科举入仕,前途无量,苏芷怎会不被人比下去?
苏芷不止一次被母亲埋怨平庸,让她学一学隔壁府的沈寒山。
而这时,沈寒山也总会抿出那略带三分青涩、七分阴险的致命微笑,委婉地劝:“芷芷这般就很好,婶娘莫要逼她。”
好个大头鬼,奸猾小人,争宠来的吧。
苏芷面上讪笑,心中充斥鄙夷。
好在苏父于官家有恩,官家许诺替苏家安排前程,而苏芷自幼习武,蒙了父亲恩荫,得以入皇城司谋职。否则她真要被沈寒山压得抬不起头来,一辈子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故而,沈寒山于苏芷而言,便是她命中宿敌。
若不是娘亲拒绝,她倒是想在宅门前立个牌匾,写上:沈寒山与狗不得入内。
作者有话说:
《尚书祠部郎中大理少卿邹公挽辞二首》
早日文章誉,他年法令师。
官终廷尉府,葬用贰卿仪。
廷尉是大理寺的代称,沈卿有点混乱,所以自创写成沈廷尉,私设,大家可以无视。
第三章
苏府是个二进的宅院,比之达官贵人不算大,地段却好。
离皇宫近的内城地皮寸土寸金,好些宅邸都是传了数百年的老屋,气运财福各个不缺,等闲不是完全断了仕途从商,也不会变卖。
苏芷当上皇城司使后,家私小有余钱才攒来这样好的地,而沈寒山则是政绩喜人,得龙心大悦,获君主赏赐。
想起此事,苏芷也觉沈寒山奸猾。他趁热打铁同官家说少时与苏家有缘,做了苏家多年邻里,也吃了苏婶娘多年的腌菜酱肉馕饼,拿“寒门子弟”戳官家心肝,博天子同情,讨得这样一座紧挨苏家的宅院。
官家最爱什么呢?不懂结党营私,为人两袖清风的纯臣!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要给人落下这样印象,便是机敏。
他既要了赏赐,可和忠义苏家串门,又在官家面前巧言令色,树立清正廉明印象,真可谓是一石二鸟。
苏芷一直认为,她也是沈寒山的棋子,就连她母亲,也是遭这奸人算计了。
沈寒山全然不知这些,待马车抵达苏府门前,他施施然下马,还纡尊降贵给苏芷撩帘:“芷芷,请。”
苏芷朝他粗犷抱拳:“劳你给我打帘了。”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呢?”
“谁和你是一家人?厚颜无耻。”
“进一家门,可不是一家人么?我倒不懂,芷芷想哪儿去了。”
“你……”不愧文臣,说不过他。
这人不懂避嫌的。
苏芷不屑地瞪他一眼,若她敢少女怀春应沈寒山的声,他明日就敢收拾床铺细软搬到苏家来!
苏母成日里闲着没事做,悉心伺候这个半路养的儿子,乃是沈寒山赚大发了。
故而,苏芷咬牙切齿,心里生恨,拒绝。
而苏母远远就瞧见沈寒山同苏芷结伴而来,喜不自胜。
她起初是将沈寒山当自家养的小郎君来看,又见他知恩图报,乖巧得紧,念及沈寒山父母双亡,难免偏袒几分。而后来,一双“儿女”长大成人,小娘子苏芷不开窍,成日里舞刀弄棒,怕是日后说婆家艰难,而沈寒山性子温厚,待苏芷温声软语,又洁身自好,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么?
她都不用榜下捉婿了。
况且,沈寒山年纪轻轻,已经是三品大员了。
百来年都没出过这样的旷世英才,也就苏芷眼瞎,不识沈寒山好歹。
苏芷是个傻的,她做母亲的能傻么?自然要为闺女筹谋。
故而,苏母待沈寒山更为亲厚,只盼苏芷早日动情窍,能红鸾心动一回,这才不枉费苏母一番汲汲营营。
苏母朝沈寒山灿然一笑:“寒山,你可算来了,婶娘做梦都盼你来呢!”
苏芷见不惯母亲的谄媚样,拆台道:“三日前,你刚给他送过猪牛脯腊。”
苏母的笑僵在颊上,抬手拧了苏芷手臂,咬牙:“赶紧进去帮忙端菜,我让婢子也家去吃节宴了,正腾不开手呢!”
大庆的婢子除了家生子,有卖身契签给主家,旁的基本都是和雇关系,不签身契,按市价给钱。
苏芷拿她没法子,知道苏母是有意支开她的,生怕她嘴巴子没把门,搅黄同沈寒山的深厚情谊。
苏芷无法,只得迈进厨房端菜。
苏母看似嫌弃她,实则心里还是疼女儿的,至少她知道苏芷爱吃酿猪肚、羊肺羹等肺腑五脏,苏母都会给她起锅烹饪。
而这些,恰巧都是沈寒山嫌弃荤腥不能接受之物。
一个大老爷们儿,矫情,同小娘们似的。
苏芷很懂自我安慰,她在心里粉饰太平一场,总算开心入了待客堂屋。
沈寒山忙起身帮着打点,他很懂为客之道,再熟稔也不会恬不知耻等人伺候。
苏母感慨沈寒山一如既往温良,而苏芷却能透过外相知本质——沈寒山为了长期有饭可食,将苏母当成了饭票引子,这才举止客气乖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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