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山问:“你记得几年前,朝中曾有一桩冒销(虚报)营建揽月山庄工料费的大案吗?”
苏芷:“知道。是工部司柳郎中干没(侵吞)营缮款十万余两白银的案子,刑部衙役在其家宅中搜出钱财,官家震怒,直接下了诏令,判其斩立决,连‘秋冬刑杀’的陈规都忽视了,一心要他以死谢罪。”
“不错。”
“怎么忽然讲起这桩旧案?”
沈寒山意味深长地道:“若我说,此案是官家冒进,判错了呢?”
“别卖关子。”
“柳郎中死得冤枉,他不过是工部尚书张怀书的替死鬼罢了。实情是张怀书与白右相朋比为奸,借修缮揽月山庄的由头,冒销工料费二十万两白银。此事隐有苗头败露,他们便想了个‘壁虎断尾’的巧招,抛出十万两银来,又栽赃陷害柳郎中,将其赐死。案件了结,官家以为赃款追回,殊不知余下的十万两银来历洗净,可供张怀书与白右相尽情享用。”
苏芷蓦然一惊,似是猜出沈寒山要做什么。
她眉头紧锁,问:“你可有他们狼狈为奸的罪证?”
“自然是有。我寻得柳郎中死前留下的陈情疏,又有碎云死士窃出张怀书与白右相往来行贿的书信、以及他们私藏赃款的山庄所在,足以教人信服。”
“你同我说这些,该是要我帮忙吧?你想我怎么做?”
沈寒山和苏芷实在有默契,他轻笑出声:“不错。我欲寻江左相一同弹劾白右相,引官家警觉,再由你攻其不备,搜查赃银,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皇城司本就和朝官水火不相容,也只受命于官家,由你去抄其藏赃款的老巢,再合适不过。”
沈寒山的计策很缜密,无一处纰漏。
只一点,苏芷还有疑虑:“确实。单凭你一人弹劾,难免惹官家疑心。只是,你如何说得动江左相相帮?有他助力自然事半功倍,可他乃两朝元老,国士无双,怕是不会理睬这等没影儿的事,平白惹一身骚。特别是你们为‘被官家误判斩首’的柳郎中平反,看似对陈案盘根究底、不会姑息冤屈,实则也打了官家的脸,暗地里骂他——天家昏庸,不配为君。江左相这样老奸巨猾,我怕他不会轻易帮你,大抵选择明哲保身。”
闻言,沈寒山讲了句耐人寻味的话:“我自有法子,邀他一同做为国为民的清吏。”
这厮说得笃定,怕是真有破局之法,苏芷也不再理睬他。
她知沈寒山为柳郎中平反的真实目的——官家错判了官吏,舆情不占理,为了平息民怒,自会起草“罪己诏”,向天下人告罪。
而认罪,则有失民望,于他执掌江山不利。
沈寒山啊,要的就是——毁去他汲汲营营拉拢的民心。
作者有话说:
招惹目前32万啦,按照大纲计划应该是50-60万完结,快到最后的复国线啦,应该五月就能完结了~~
第九十七章
江左相今日休沐在府, 吃茶逗雀。
原想着晚间清闲,他得空誊写一本描红册子,供小孙儿日后临帖用, 岂料府外来了不开眼的不速之客,连门房都拦不住。
江左相心间懊恼, 面上却不显。
他朝门堂的廊庑望去, 知是大理寺卿沈寒山登门,忙堆起一个笑脸,逢迎上去:“沈廷尉今日倒得空,来府上闲谈。往常,我就是递拜帖招你来,你都不来。”
沈寒山是何等的青年才俊,江左相早有拉拢之心,奈何他油盐不进, 为人处世又滑不留手,他寻不着人的命门, 不能招致麾下,这才作罢。
今日沈寒山特特登门寻他, 难不成是有投靠的心思?他赏识沈寒山,自是会既往不咎接纳沈寒山。
思索间, 江左相心里百转千回, 已然做好了往后要如何稳固他与沈寒山之间的情谊……用姻亲结带最为适宜, 他膝下小娘子俱是成了家,那就从旁支人家取嫡女沾亲。
江左相算盘打得响亮, 殊不知沈寒山今日来拜谒, 也没带什么好心。
沈寒山顺水推舟搭上江左相的衣袖, 道:“早就想来拜访左相, 奈何公务繁杂,抽不开空。年幼时,某曾得江左相教诲,受益匪浅。某至今还记得,那日您同大兄讲《论语》中——‘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的政道,您留下课题容大兄去思辨……只可惜,数日后阖宫大火,竟再不得此题答案。您曾说,您乃太子太傅,自当为王朝肝脑涂地死而后已。如今国陨身灭,为何您还活着?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寥寥几句,说得江左相大汗淋漓,他忽觉口干舌燥,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问出口:“你、你是?!”
沈寒山诡谲一笑:“不过开个玩笑,江左相何至于神慌至斯。”
江左相从他话中意思,依稀猜出,沈寒山乃是前朝遗孤。只是口说无凭,他听了话,过了耳,又能如何呢?难不成还告知当今圣上?
沈寒山似是能猜人心思的妖人,他慢条斯理地道:“您要知‘唇寒齿亡’的道理,若您对官家告发此事,某难保一个口风不严,当朝祈求左相搭救……前朝遗孤如何能入朝为官呢?背后莫不是有高人指点?官家多疑,宁错杀不放过。您猜,您阖府上下,有几条人命够他杀?”
闻言,江左相立马打消了要检举沈寒山的念头。
若这厮险恶,当廷喊他来救命,官家定以为江左相也是同.党。特别是他曾事职太子太傅,指导过前朝皇太子申景文策……官家怎么会不信呢?
如此,他便落得包庇前朝血脉的重罪,抄家株族都不为过!太恶毒了,这厮太恶毒了!
江左相心里叫苦不迭,他怎就惹上这样一个冤家!他一个人遭罪便罢了,还要拉旁人下水。
江左相咬牙,问:“你待如何?”
“唔……江左相知道的,沈某不打无准备之战。今日前来拜谒,乃是为了一桩互惠互利的好事。”
我呸!江左相心里唾骂,面上又得带笑:“你说。”
“我欲为亡故的工部柳郎中翻案,还请江左相助我一臂之力。”沈寒山笑得意味深长,“毕竟,您也没退路了,不是吗?”
“只要我办了此事,你便不会再牵扯我?”
“自然。”沈寒山坦荡,“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自诩君子,脸皮是够厚的。
江左相深知他所说的小忙有多棘手,可为了保全家中人的性命,他避无可避,只得应诺。
于是,他艰涩咬牙,发狠了道:“好!我助你一回。”
“那学生,谢过恩师了。”沈寒山办完差事,茶都不吃就走了。
唯有江左相在后头跳脚,全不顾高官的体面,破口大骂:“谁有你这样的逆徒!!”
沈寒山唯恐夜长梦多,翌日参朝就将此事当堂道出,他将搜罗而来的罪证逐一摆出,又有江左相在旁帮衬站位。
一时,朝臣们全乱成了一锅粥,白右相吓得冷汗涔涔,全无高官士族的颜面,当堂跪地,同陈屹哭诉:“陛下明鉴,臣冤枉啊!”
陈屹哪里知道,不过一个稀松寻常的参朝日,竟也起了这样的风波。
偏生沈寒山径直把罪证摆出,一心至白右相于死地,绝无回旋周转的可能。
他正阴沉着脸,不知该如何处置此案,内侍又来报:“陛下,苏司使有要事相报,人候在殿外呢。”
陈屹的脸色更黑一重,朝前政务,内诸司的官吏来插什么手?除非……
他沉声道:“宣。”
内侍高声唱报:“宣皇城司使苏芷觐见——!”
苏芷横刀阔步入殿,她目不斜视,英气逼人。唯有面见官家时,才行了拜仪,恭敬道:“启禀陛下,臣下领皇城司麾下上三指挥营军士潜入白右相与张尚书合谋敛财的别院,从中抄没赃款一百二十万两白银。照大庆高品阶官吏禄银,便是几十年都筹不够这样的银额,恐怕两人朋比为奸,自营建、修缮宫阙一事冒销不少工料费。望陛下明察!”
此言一出,满庭哗然。
一百二十万两白银啊,这些人怎么敢的?!
证据确凿,白右相自知死路一条。
比起刑狱审罪,他不如一死了之。
白右相起了赴死的心,他连滚带爬朝一侧的红漆龙柱撞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凛冽银芒闪过,如蛟龙出水,粼粼生辉。
原是苏芷掷出弯刀,将白右相的掌心死死钉于木柱上,血流如注!
休想逃!
白右相吃痛哀嚎,又不敢抽刀救手,一时进退两难。
苏芷虽逾矩,但好歹……要紧的犯人死不成。
文臣们俱是被苏芷的神威震慑,一时两股战战,面面相觑。
苏芷虽有官家恩典,可执刀入内,但她太大胆了,今日让真龙天子开了刃见了血,罪无可赦。
她跪地告罪:“请陛下恕臣无状。”
“情急所致,朕不怪你。”
陈屹扫视龙椅下的众人,心知今日他已无退路。
贪官污吏的别院中能搜刮出这样多的赃款,还是从“营缮宫阙”一事中贪得,这说明什么?说明营建频繁……
那坊间百姓会如何言声?定是要将他贵为天子,穷奢极侈,挥金如土……再加上“误斩柳郎中”一案,昏君之名板上钉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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