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穿着半旧不新的棉袄,应是匆忙之际,洋桃来不及给她准备合身的衣裳;
女子卸过浮夸的妆容,露出一张清冷的面庞,许是身上还有伤,面色带了几分苍白。
苏吟儿细细地打量她。
她虽是胡蛮人,却不似普通胡蛮女子的身形高大,颇有些江南女子的秀气。
苏吟儿合上绘本:“清秋,你就叫清秋吧。”
苏吟儿又对洋桃交待,让洋桃给清秋准备几身干净的衣裳,容清秋休息几日后,再安排些轻松的活。
洋桃努努嘴,小声嘀咕:“小姐,清秋不过一个下等奴婢,您没必要待她这般好......”
苏吟儿瞪了洋桃一眼,洋桃不说话了,领着清秋去到外间。
外间,洋桃简单地讲解完需要注意的事项,扭头就走,却被清秋喊住。
清秋:“你我......认识这些年,非要表现得如此生分么?”
洋桃脚步一顿,却没停,只留给清秋一个淡漠的背影:“从你刻意接近小姐的那一刻起,我对你就没什么好感。”
里间的苏吟儿不知这些。
她闲得无聊,想起清秋昨个唱的胡蛮小曲,讲述了悲惨的童年,不由心伤,记起自个从未曾谋过面的娘亲。
苏吟儿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
对于娘亲,父亲总是讳莫如深,只有在酒后失言的时候,说娘亲是京城一等一的大美人,是他不够好,没能给娘亲想要的幸福。
苏吟儿只晓得,父亲是极爱娘亲的,可惜两人有缘无分,娘亲已另嫁他人。
苏吟儿神色戚戚:“洋桃,你自幼伺候我,可有听说过我娘亲的事?”
洋桃有些为难:“嗨,小姐,老爷在您面前尚且不说,又哪会在一个下人面前讲些什么?”
苏吟儿:“从前伺候我的老么么也不知一二么?”
都怪她四年前生了那场大病,忘记了许多事情。否则,或许还能寻出个蛛丝马迹来。
她娘亲就在京城,虽说不指望相认,但起码让她知晓是谁。
天底下又有哪个孩子不渴望知晓生母是谁呢!
“这个,这个......”洋桃支支吾吾的,“小姐,您就别为难奴婢了,奴婢真的啥也不知道!”
苏吟儿不再继续追问,命洋桃寻些胡蛮人的绘本来。
她心下堵得慌,正好看些外邦的东西,纾解纾解烦闷的情绪,打发打发时间。
洋桃耸耸肩:“您昨日说您能听懂胡蛮语,奴婢就去书房寻过。”
可惜了,偌大的安国君府,竟找不出一本和胡蛮族相关的书籍。
一本也没有!
“怎会如此?陆哥哥收藏的书籍不是很多么?”
苏吟儿将怀中的长耳兔放在桌案上。
时辰到了,长耳兔该换药了。
有了前几次换药的经验,苏吟儿不再笨手笨脚的,缠纱布的动作娴熟了许多。
她轻抚长耳兔乖顺的额头,对洋桃说:“你去请陆哥哥过来用午膳吧!”
陆哥哥本事大,总能为她寻几本胡蛮人的绘本;
她还想问问有关娘亲的事情,万一陆哥哥知晓什么呢!
洋桃却没往外走,而是靠近苏吟儿,小声提醒。
“小姐,您忘了,今日是初九。”
每个月逢九的日子,安国君会让小姐沐浴焚香,穿上最艳丽的纱裙,去到他的院子里......直到第二日近晌午,才会让侍女们进去伺候小姐梳洗。
苏吟儿忽地娇怯,羞红了桃腮。
她怎地把这事给忘了?
洋桃继续说:“奴婢的意思是,反正您晚些要过去,不若......得得得,是奴婢的错,奴婢这就派人去请!”
*
浅月阁的小丫鬟来请陆满庭过去用午膳的时候,陆满庭正好换上深紫色的六爪龙纹华服,准备随前厅的严公公一起入宫。
在大庸国,只有皇上能穿八爪龙纹的衣物,而六爪龙纹已是除了当今皇上之外,最尊贵的身份象征。
陆满庭扫了眼传话的小丫鬟,迈出去的左脚掉了个方向。
“风离,请公公先回去。”
他返回书房,取了昨夜刚写的“义兄的回信”,优雅地走向浅月阁。
浅月阁里,后厨的师傅正在厅堂里忙着布菜,泉水鸡、水煮鱼、油焖大虾、炝炒小白菜......多是他平日里爱吃的。
他唇角轻扬,示意下人们别出声。
他绕过厅堂,径直往苏吟儿的卧房走去。
他掩在门框后,隔着几道淡粉色的珍珠帘幔,听见苏吟儿和侍女洋桃在里间说笑。
两人并未发现陆满庭就伫在门外。
洋桃:“小姐,听说狱极殿里的雕塑十分恐怖,您看了不害怕么?”
“怕呀!”苏吟儿软糯的声音挠得人心痒痒,“但我觉得红肉和长骨汤更可怕!”
死人和恶鬼不是最可怕的,歹毒的人心才是最捉摸不透的。
洋桃又道:“所以呀,还是咱们府上好,既安全又远离世俗烦恼,您就安心呆着吧!”
门外的陆满庭心情似乎极好,如玉的指尖反复摩挲土黄色的牛皮纸,似在摩挲昨夜汤池下吹弹可破的肌肤、不盈一握的腰肢和在他大掌中来不及挣扎的纤白细腿。
他侧身,单指撩开朦胧的珠帘,看见苏吟儿从屏风后走出来。
“怕就一直呆在府上吗?那可不成!正因为怕,就得多出去转转呀!”
陆满庭温和的笑僵在唇边,目中渐渐渗满骇人的凉意。恰好苏吟儿抬头,四目相对间,她撞见他紧抿的下颌线。
他手中握着的珠帘,忽地被扯断,噼啪啪啦的,碎了满地。
第8章 委屈
雕花的木质椭圆形拱门下,静立着一席沉闷的深紫色身影。
正午的阳光不浓,灰蒙蒙的,从挂在檐角的冰沟子上照过,斜着打在陆满庭紧咬的唇线上,愈发衬得他周身气势压迫。
他忽地自嘲般笑了,仿佛冰山融化一般,魅惑若桃花的眼角微眯,眼中重新浮现出温和,却是让她毛骨悚然的畏惧。
苏吟儿隐约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陆哥哥,”
她缓缓走上前,小心翼翼地朝他伸出白嫩的小手,却被他不着痕迹地避开。她微微一怔,指向窗边柔软的贵妃榻,甜甜地唤。
“后厨的师傅还在布菜,陆哥哥先坐会儿。”
陆满庭没回话,径直绕开苏吟儿,走到西北角铁架上吊着的八角罩灯前。
他揭开绘着白莲的米黄色罩子,指尖轻抿,一团黄色的火焰自灯芯蹿出来。
他的左手拿着一封土黄色的信笺纸。由于距离太远,加之角度不对,苏吟儿看不太清信笺纸上的字。
可她到底是有几分奢盼的。
“陆哥哥,是我义兄的回信吗?”
“不是,”
陆满庭俊美的脸上没甚表情。
他极其自然地将信笺纸放在火焰上,不过几息,袅袅青烟升起,完好的信笺纸化作一团无言的灰烬。
他利落地转身,冰冷的深紫色衣摆拂过她华丽的裙角,决然离去间没有一丝留恋,唯见那双金边麒麟皂靴踩着地面“踏踏”作响。
苏吟儿秀眉微蹙,蒙着靡丽薄雾的美目不安地流转,那抚在雪白长耳兔上的纤白手指蜷得死死的。
她急急唤住门框处的高大背影:“陆哥哥,我想问问......”
她想问问有关她娘亲的事宜,可话到唇畔,硬生生吞了下去。
她放柔了音调,尽量笑得温婉可人:“陆哥哥,用了午膳再走吧!”
陆满庭还是没回话,直至走到外间,才堪堪停下,侧头,是一如既往清朗的声音,却透着说不出的敷衍。
“不了。”
阵阵阴风袭来,雾蒙蒙的天更暗了。
侍女洋桃柔声安慰:“小姐,您别多心,安国君定是太忙了,并非针对您......”
苏吟儿无奈地浅笑:“连你也要哄骗我么?”
院子外面的廊下,风离紧跟上陆满庭的步伐。
陆满庭眸色沉沉,“去皇宫”,刚走了几步,脑海中闪过苏吟儿怀中拥着的雪白长耳兔,不由轻嗤。
“中午给小姐做红烧兔头。”
*
皇宫,承安殿。
奢华的寝殿内,肥胖的老皇帝窝在明黄色的床榻上,半梦半醒间,豆大的汗珠遮住他油腻额间的陈年刀疤。
他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堪的画面,不时从胸腔里发出难受的怒吼,又似哀鸣,有时甚至会突然一抖、不断的抽搐。
陆满庭摈开下人,独自一人冷冷地站在床畔,淡漠地看着梦呓中的老皇帝。
那锐利如鹰的双眸,不屑地扫过老皇帝残败的身躯、床榻上肮脏的女子小衣、还有红木色矮几上喝了一半的药碗。
他极有耐心地等着,似枯枝上隐藏的秃鹫,精准地掐算猎物咽气的那一刻。
早了,
还是太早了。
他掩下眸中的骇人狠戾,盯着老皇帝因用药过多而凸起的双眼,喃喃低语:别急,我若不允,阎王不敢收你。
他在老皇帝的胸前快速点了几下,噩梦中的老皇帝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猛地从床上坐起。
——啊!
老皇帝尖叫,望着面前放大的俊颜连连后退,哆哆嗦嗦指向陆满庭,话也说不清楚,只剩下无边的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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