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谦卑笑道:“好好,婉儿,你应该累了,我先送你回去。”
马车上,两人静下来。
陆松节背靠着车内壁,想让白婉靠近,可她偏和他坐得很远。
他不禁眉心跳痛,脑海浮现白婉这些日子对他说的话。他以为她理解他的难处,会体谅他的辛苦,可她却告诫他,不要把在官场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他曾经在外卑躬屈膝,回到官邸,却对她颐指气使。这样把刃挥向弱者的自己,忽然让他感到耻辱。
他……确实不算个好丈夫。
香炉里的烟霭熏得白婉神思昏昏,她不禁打帘朝外看,见外头有人画糖人。
“陆松节,我想下去走走。”白婉下意识道。
这些日子没有他的特赦,她一直被困在四方小院,外头热闹,让她心向往之。陆松节却也打帘看了会,才道:“要我陪你吗?”
“我想自己待会。”白婉拒绝道。
“婉儿,我又不会吃了你。”陆松节从马车暗匣里拿出张傩面具,讨好道,“我还没陪你逛过街,你若买东西,我可以替你拿着。”
白婉瘪瘪嘴,也不应他,兀自下了马车,见陆松节戴面具下来,她忍不住道:“是不是我以后去哪,你都要跟着?如果你在内阁值房处理文书,就拿绳子把我拴在小院?”
陆松节失笑:“婉儿,你如今惯会捕风捉影,我岂不无辜。”
但让他真的遂她的心意走远,他果然不放心。白婉便道:“陆松节,你应当倾听我。”
她说罢,转身不理他。陆松节因这句话踟蹰,眨眼的功夫,已找不到她了。
*
东安大街两侧行人如织,车马络绎。
白婉相中的是那画糖人的小贩,他锅里盛着热热的麦芽糖,用勺子舀了糖在板子上作画,戏凤游龙,栩栩如生。
印象中,她在江南时也见过这种手艺,但北地并不流行。她在那儿定了半晌,陆松节便躲在旁边卖杂货的货郎车旁,时不时瞥一眼。
白婉走近前,正想让小贩给她画个猴子,忽然听到一个温柔细声:“大伯,我想要个寿桃。”
这酥骨的声音颇耳熟,白婉不禁转身,竟然看到了张幺妹。
她穿着香色罗织袄裙,鬓间金簪流苏摇动,脸若银盘丰腴,肌肤也如新剥的荔枝白皙莹润。在她身后,还有个同样穿着绮罗大腹便便的男子,比她略高些,与她举止亲密。
仿佛是才发现白婉,张幺妹眼波流转,掩唇轻笑:“好巧啊,夫人,怎么会在这儿遇到你?”
白婉约摸能看出来,她的笑带着丝对自己的讥讽。
“哦,忘了,夫人已与陆哥哥和离了,我现在唤您夫人不合适,二奶奶也不合适,我看夫人年岁不大,不知可否唤您声姐姐。”
她们不熟。白婉莞尔:“张姑娘,我没有乱认姐姐妹妹的习惯。”
“姐姐这不和我生分了。”张幺妹细碎笑笑,回眸看着自己的丈夫,“离了陆府我才知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强求也没有用。姐姐,你看,我现在和周郎不也挺好的。”
她还是那副做派,见到白婉便落井下石。
嘴里说的是自己强求,不过在暗讽白婉强求。左右她得不到陆松节,白婉也得不到,她的心气儿就顺些。
白婉定了定神,瞥一眼那周郎,瞧着像个豪绅。
“张姑娘何时嫁的?”白婉掐指算了下,她离开私宅也没多久。
张幺妹便得意道:“三个月前便成了亲。陆哥哥心眼好,替我寻的郎君。”
她刻意隐去了段内情不说,是为了白婉无能取笑她。实际上,她知白婉被陆松节休了后,以为自己能被扶正。满心满眼等着,陆松节却突然来告诉她,私宅需要重新修缮,没法留她。
她以性命相逼,他不知从哪弄来了把匕首,说他娶了她便官途暗淡,没什么活头。如果她这样喜欢他,不如和他一起赴极乐。她图的是荣华富贵和半辈子的良人,哪里真的爱他爱到为他去死的地步,见他举刀要刺,慌得花容失色。陆松节极失望,她也没法腆脸住下去,这才接受了他的安排,离了私宅。
白婉点点头,想起当初陆松节在马车上给她演示过把假匕首。但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她也不知他到底如何劝服的张幺妹。
他……原来暗中支走了张幺妹。
白婉一时怅惘:“我合该恭喜你,偏生没有随礼,这糖画我送你。”
“姐姐如今孤苦,我怎好叫你破费。”张幺妹可怜道。
白婉咳了咳,正要从荷包里取银子,一只骨节分明的摸出块银锭摁在了小贩跟前,陆松节不知何时出现,声如碎玉:“婉儿,我替你送吧。”
他戴着张傩面具,可张幺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量,气质和声音,她总归是熟悉的。
张幺妹眸光轻抖,舌头一时打结:“陆,陆哥哥?”
陆松节尔雅笑道:“幺妹,没想到你这么快就能忘记旧人。”
“我,我……”张幺妹忽地窘迫,可她的丈夫就在身侧,她亦说不出什么嫌弃之语。
“看你二人如今恩爱,我这媒人没有白做。”陆松节懒怠听她辩解,伸手把白婉揽到近前,温声道,“可能你有所误会,我与婉儿琴瑟和鸣,从未和离过。是她原先身子不适,想搬出官邸散散心。外人捕风捉影,编了些有的没的,叫你误会了。”
白婉觉得他脸皮甚厚,说谎不打草稿。不过此刻她没推开他,反而嫣然笑道:“张姑娘想收他,我是大方愿送,可他就跟这糖似的,沾上了就甩不掉。你到底怎么甩的他?”
这话气了张幺妹,也气了陆松节。他不禁牙齿磋磨,额筋突兀:“婉儿。”
他强摁她的肩胛骨,却不好发作。
白婉当看不见。
张幺妹的脸色早发青了,没想到方才对白婉的奚落,全变成了对自己的嘲讽。
她从未甩过陆松节,不过求不得。但听白婉的口吻,却似嫌弃他黏人。他们何时如此浓情?
陆松节和白婉出不了气,只好阴恻恻对那周郎道:“幺妹算我半个妹妹,从前境遇不好,大字不识,难免言语粗鄙,善妒争口舌,希望你莫要嫌恶,往后好好待她。”
他别的词咬得不重,偏强调“粗鄙,善妒”,几乎把张幺妹说得没了脸。
周郎惧陆松节官威,忙不迭作揖道:“元辅大人给小的保媒,小的唯有感激之礼,哪敢不敬?”
“如此甚好。”陆松节懒怠应付,胳膊顺着白婉肩胛下滑,攥住她的手,白婉好几次推他,他也不管,非要和她十指紧扣了才走。
一切的一切,张幺妹听得见,看得见,耳边骤然嗡鸣。
她甚至听到了陆松节尚未说出口的话。
强求的从不是白婉,而是她。
或许在他眼里,她和白婉从来没有比较的余地。他安置她,不过把她当客人。白婉才是那个被他供在官邸的主母。
*
回到马车边,白婉终于撒开陆松节的手。陆松节好言道:“婉儿,你不是喜欢那糖画,我再给你买一个?”
“算了,不吃了。”白婉闷闷上马车。
她应是在看见张幺妹时,想起些倒胃口的事,陆松节自知理亏,不再追问。
他从前没有清楚地旁观到张幺妹对白婉的欺侮,觉得她肚量小。可如今他只要想到萧于鹄和白婉站在一起的场景,就能对白婉感同身受。
感同身受,才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替她说话。
白婉看起来兴致缺缺,陆松节不得不赔笑:“婉儿,你从前会为她恼恨我,我替你说话,你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又怄气?”
白婉闷道:“我没有。但那是你本来就该做的,我不至于夸你。说起来……这么久了,你是不是也该为从前诬陷我的事,和我说句抱歉?”
他没有亲耳听见,亲眼看到,她没有证据要求他。
如今他耳闻目睹,她可以问了。
陆松节眸色稍沉。
她倒是越来越过分,要了这又要那。除了皇上与太后,他如今哪会和谁低头。
等不到他的话,白婉抿了抿唇,就当自己没说过。她不至于即刻强势逼迫他,也意外的发现,陆松节的确一点点在改变。
她无端想起萧于鹄在茶肆对她的欲言又止,杨思盈的问询。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成了他的软肋,即便不为他做牺牲,也没道理成为他的累赘。
她便强迫自己能再柔些,叫他准许自己走远些。她能出去,才好未雨绸缪。
她这样胡思乱想着,良久,忽地听陆松节道了句:“婉儿,我错了。”
“嗯?”
陆松节不免别过视线,耳根泛红:“婉儿,如果我这么说,你能开心点,我承认我从前对你确实很过分。”
“错了就错了,为什么这么多如果?”白婉莫名耳顺,“陆松节,你好好再说一遍。”
陆松节耳根更红,薄唇微抿,嗫嚅半晌,却实在拉不下脸再说。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不是心里想什么,都能毫无芥蒂地说出口。
第49章 阴鸷
道歉落在白婉耳中, 不是毫无作用,至少,她心底稍稍舒服了。
相似小说推荐
-
夺荆钗 (坠欢可拾) 起点VIP 2023-01-03 完结2.11万总推荐十年前,晋王失意,宋绘月父亲代晋王受过,宋家随晋王到潭州小心度日。十年...
-
Be后白月光不要他了 (阿囤) 晋江2023-03-04完结1644 14576首辅家的小 小 姐 盛婳,旁人只道她福薄又命短,四岁那年寒冬腊月被人推进了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