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松节对他笑笑,同样拒绝了他的请求。
陆松节既已经开始推行新法,自然不能让人抓住他的错处,说他两面三刀。好在他从前爱惜名声如穿羽衣,纵然有人想戳他脊梁骨,也没有证据。
黄玠的笑陡转阴,眼神恨恨,拂袖而去。
“既然陆大人如此不卖奴婢面子,往后出了什么事,可别说奴婢不帮您。”
陆松节没有说话,算是回应了。
他捻着手中酒盏,杯中酒已饮尽,眸色深深,看不出多少情绪。徐太安素来潇洒散漫,此刻脸色也不见得多好。
“唉,唉。”徐太安叹了声,“道是官场不如意,情场不得意,松节啊松节,你我还没怎么的,都快成孤家寡人了。”
“我倒该感谢你。”陆松节森笑了下,“感谢你攥着我的罪证,逼我走这样一条路。”
“话不能这么说,松节,你难道没有一点想这么做吗?你看看,你现在可谓雷霆手腕,油盐不进,难怪老师当初如此器重你,没有你的魄力,我一个人做不来。”
陆松节盯着酒盏,并不领他奉承的情。
“最好你已经把我当初写给岳丈的信销毁了,不然你我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会的,会的。”徐太安应承道,“我吏部还得仰仗你不是。”
吏部的日子自是不好过,大靖朝冗官现象严重,吏员做事怠惰,徐太安推行的条例,相当于让一个喜欢赖床的人,天天五更起处理案牍,抑或是让一个本来游手好闲的人,忽然丢了铁饭碗。
且大靖朝官员俸禄微薄,贪墨成风。陆松节铁血手腕,贪者若被查处,会牵连近亲三族,致使他们即便登科及第,亦不得入职。且不说连坐之法会致使多少人才流失,便是把在任的拽下去,也无法马上找到替补官吏。
赵恒天天都能听到那些臣子向他哭诉,陆松节矫枉过正,朝廷迟早无人可用。更有甚至公然在上朝时摘了乌纱帽,以死谏的方式求赵恒法办陆松节。
猛药入腹,痛感总是最强烈的。若能熬过这阵子,大靖兴许就欣欣向荣了。若不能,陆松节定会被赵恒献祭出去,以平民愤。那时他该是何下场?
陆松节一再劝过杨修,可杨修不听,认为陆松节只是因为白氏,所以不支持革新。他不是神人,或许是因为白婉吧,因为家人吧,但他的确也会害怕。
陆松节又沉闷地倒了杯酒,思忖自己下一步计划。
陆松节与徐太安同路,喝完酒后送他回去。徐太安因着萧素馨的事,醉意醺然,步子踉跄。
“陆松节,其实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女儿家跟我了,又不能吃香喝辣,又无法得我周全看顾,为什么我非要觊觎她?我觉得我特别像那井底的癞□□,窥到了神女,妄图占有她。但在她最信任我的时候,我却伤害了她……”
徐太安东倒西歪,几乎搀不住陆松节的胳膊。
嘴里酒如泉涌。
“……我是不是应该放手?左右这条命也交给朝廷了,她这般厌弃我,我该放手吧?松节,以前我也不理解你,总奇怪你为什么还没放手?和弟妹拉拉扯扯下去,没个消停……现在我好像理解了……明知道是不对的,就总想,睁开眼想找到她,闭上眼睛心里惦记她……”
到最后,陆松节终于受不了了,扬手劈他两下,才把他劈晕。
这会马车已经到了徐太安租的小宅,破败的茅草屋,环堵萧然。陆松节忽然嗅到丝血腥气,忙踹开门进去,有个黑衣人持刀遁逃,徐太安家中唯一的阿婆倒在地上,满面痛苦。
好在他和徐太安回得及时,那人未能得逞。不过他似乎也不需要杀这阿婆,只是想给徐太安提个醒。
陆松节扶着摔倒的阿婆上了木板床,狠狠掐徐太安的人中。等他醒来,又灌了碗醒酒的冷水,随后,两个人都陷入沉默。
实在不是愉快的经历。
也许这只是个开始。
小小警示,只是个开始。
如果他们执意继续推行新法令,接下来的,就不只是警示。
*
陆松节莫名心悸,直到回到白婉的住处,仍旧心悸。
从前他仅靠想象,知道他所做的事危险重重,可只要他不往下想,就能自欺欺人。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开始感受到了,真切地感受到了,从朝野内外而来的,无孔不入的,近在咫尺的,威胁。
他无法不恐惧,乃至于想到自己身败名裂后,枕边人会遭遇什么,胸腔血气就禁不住翻涌。
堂屋中,白婉在清点自己的私银,琢磨着和柳相离开盛京的事。
没有陆松节赠予的银子与玉佩,她并没多少钱,不过她上面还有柳相。
柳相在南边有不少故交,大多是仕途不顺的文人,他们常聚在一处,写些酸词,以琴会友。时日久了,自成一个派系,柳相是南派琴师中的佼佼者。
他想带白婉去游历山水,体验风土人情,好谱出更精妙的曲子,奏出更美妙的琴声。先皇喜欢雅乐,柳相的请求,亦得到了赵恒默许。
赵恒为自己的失言而愧于白婉,故而短时间内,不会再让白婉入宫。
总之,她现在离开盛京,是个不错的时机。且她父亲年迈,陈氏身体也不大好,这些日子旧疾复发,她作为女儿,想到跟前侍疾。唯一让她烦扰的,是陆松节。他突然待她这样好,如用一根丝线,无端地绕着她的手腕,想把她拉回他身边。
白婉想了会,又把铜子儿放回木匣中。
陆松节恰好打帘进来。
他手里握着瓶荷花酒,青玉瓶身,打开盖子,能闻到清淡的酒味。
他从前与白婉同桌吃饭的时候,总是白婉为他布菜,他并不知晓白婉喜欢吃什么。当时不在意,但今天,他想邀白婉喝酒。
大抵是与徐太安没有喝够。
他眉宇间凝着忧郁,兀自寻了两个瓷杯,先斟了一杯,才问道:“婉儿,你喝吗?”
难得他礼貌问她,白婉心事重重,便点点头。
陆松节不贪杯,但偶尔也会喝,今日喝得尤其多。他酒量不甚好,喝完了耳尖红红的,举止变得迟钝。
他在思索,是否应该让白婉先离开盛京。破天荒也给白婉斟了酒,他的伺候让白婉不太习惯。白婉舌尖轻点了下酒,睫羽扑闪,担心会辣,但意外的是,口感很醇厚,入了腹还有些回甘。
陆松节便看着她,心底漫生出暖意,道:“婉儿,皇上适才登基,旱了许久的西南突降甘霖。这样的祥兆,宜让皇上赦免一批旧朝罪臣,以昭圣德。我到时会差人替你父亲说情,让他得还庶民身份,留在南边养老。你意下如何?”
白婉微怔,掀睫视他。他眼神迷惘,又显出那昭昭雾气。这让白婉想起他曾经酒后对她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对自己并无期许,求神拜佛都是为了她,为了他的家人。他希望他们健康富足。
他总喜欢骗人,骗外人,骗她。以至于他说真话时,没有几个人相信。
可这一刻,白婉忽然发现,他偶然说的话,未必不是真的。
她忍不住道:“你一直记得此事?”
“我亲手送他进诏狱,当然要亲手把他弄出来。”陆松节润薄的唇微挑,笑道,“当初送你弟弟那些科举的书目,我叫人留着,到时候一并给他送过去……”
他交代这些,本是想让白婉顺势去南边,可说到这里,他不禁心有不舍。杨修不是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新法令才推行不久,焉知不能成功?
他忙止了话,借着淡淡的酒意,指尖轻点白婉的指尖。
白婉身子一颤,抽出手,却被他摁住。他认真地看着她,烦恼丝顿时抛了,眼底的火烈起来,见白婉抗拒,越发地精神。他已经努力了那么多天,怎能在此刻退缩?管他们如何报复,他又有何惧!他要做的,是趁早让白婉怀个孩子,把萧于鹄忘个干净。
他这般热切地想着,不觉把白婉揽到身侧,附身压下……
*
子夜,床边衣裳委地,陆松节披上外衫,系上錾金革带,又离开了寝屋。
他忽然想到个可行的办法,并为此感到雀跃。
翌日,陆松节在秋爽居给白婉买桃花酥酪时,恰好见到杨修小女杨思盈执伞而来。他似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杨思盈常来的,假意惊讶,继而尔雅笑道:“杨姑娘,好巧。”
杨思盈眼神微亮,柔婉道:“陆郎,好巧。”
她平日想和他说两句话,他对她爱答不理,今次却主动和她搭讪,倒叫她意外,仿佛看见铁树开花了。陆松节问她是否也要桃花酥酪,她虽不太喜欢吃掉屑的点心,但还是配合地点了点头,陆松节便又给她买了些。
“我先前为老师整理旧书的时候,发现里面有些缺失的内容,这两日或许得叨扰你,劳烦你帮我找找。”
陆松节说着,把桃花酥酪交给杨思盈,见杨思盈发愣,犹豫要不要接,便又对她露出浅淡笑意。
杨思盈忙接了。
心底沉寂的情绪好似被他用把齿梳梳过,痒痒的。
“谢谢。”杨思盈红了脸,别过视线道。
“只不知陆郎想找的是什么,我好回去帮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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