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绘月买了两捆柳枝,又去看桃木板,板子上刻着“顺天行化”四个大字。
摊主宣称拓的是张相爷的字迹,是今上特地请相爷提在延福宫群玉殿中的,有内侍偷拓出来,卖给书局,后来越印越多,到如今京都里的桃木板,几乎都是张相爷的字。
宋绘月凑近细看,就见这四字骨气洞达,笔力遒劲,大有疏朗之美,一般人确实写不出来。
她买了一块,走到街边,见书讼摊上无人,便走过去,请他将这四个字临摹下来。
庆九阳对着这四个字看了半晌,末了道:“大娘子是想习张相爷的字?”
宋绘月道:“不必习,只是想看熟、看烂,牢记在心,不要见了他的字迹反倒想不起来。”
“不如我把这四个字拆开来,横是横,竖是竖,大娘子拿回去研习,熟悉了之后,自然就可以组成其他的字。”
“好。”
庆九阳把桃木板收下:“人多眼杂,我回王府之后再办,办好了就让小杜跑一趟,给您送过去。”
宋绘月点了点头,正要走,就有两个讼客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一个高大,一个矮小,一路走,一路扭打,两人快要扭成一股大麻花,难分难舍。
看到有讼客,好事之徒们连东西都不买了,提着大包小包过来看热闹。
一问缘由,倒是好笑。
原来今日谢舟的文章已经上了《七嘴八舌报》,众人皆知,此报虽爱胡说八道,但往往又不是浮萍无根之事,总是有迹可寻,这位葛老爷一出场,大家在作呕之余,也很想知道此倒霉蛋是谁。
再加上官府年下开放柜坊,可以随意关扑,就有人以脱裤子为赌注,输了的当众脱裤,以证明自己并不是葛老爷。
而这两人之所以闹到书讼摊上,就是因为高大的那位赌客和人关扑,赢了之后要脱人裤子,输家没有当众脱裤的经验,扭扭捏捏,不愿行动,高大男子上前帮忙——提着凳子恫吓输家脱。
一来二去,不知怎么打了起来,矮小的这位男子属实倒霉,买了一捆柳条路过,让人误伤,把裤子给扒拉下来了。
众人一看,倒也是个有蛋之士,只是雀儿小的过了份。
矮小男子也是在母亲的悉心呵护下长大,一贯十分体面,哪曾想会遭遇这等难堪场景,简直羞愤欲死,只恨母亲没在身边,不能躲到母亲的羽翼下去。
再听到大家的嗤笑之声,他自认再也无颜见人,尤其是家中太太,得了这个机会,也必定要开溜,于是扭着这位始作俑者就要同归于尽。
高大男子不愿意陪这只小鸡崽子赴死,又受了小鸡崽子污言秽语的攻击,眼看着事情越闹越大,只能来这里,请庆九阳调停一二。
庆九阳无声一叹,暗骂一声谢舟。
一张破小报,不知道惹出多少是非来,把京都搅的乌烟瘴气,真是位正宗的害群之马,搅屎之棍。
宋绘月是个小娘子,不便在这里听鸟和蛋一类的话,和银霄往茶坊而去,顺道又买了两套新油的桃符。
茶坊中热闹非凡,一楼已经是小报的天下,各位大丈夫点上一杯茶,手拿一张小报,便能指点江山,看破乾坤。
一人一手端茶,一手看报,啧啧两声:“王匡居然在牢里吊死了,也是,冶场这么大的事,搞不好是要千刀万剐的,还是吊死了舒服。”
另一人道:“知府好像也死了,泽州这个地方是烂透了,还有泽州的帅司,听说是个死要钱的货色,当年在京都里就出过大案,后来还继续当官。”
“这是要杀晋王,这些人都是替罪羊罢了。”
“杀晋王?晋王有什么可杀的,孤家寡人一个,朝堂上难道能插上半句话?”
京都中人,最爱品评朝政,各个都仿佛是常年在各大官员床底下出入,知晓各种阴私。
又各个都十分有才,不仅能够评判朝局,言谈间还能在朝堂上纵横捭阖,为张相爷出谋划策。
然而又全都怀才不遇,至今也未能在张相爷面前露脸。
宋绘月都不敢这么吹牛,见从泽州来的三个农妇在端茶倒水擦桌子,便轻车熟路的上了二楼。
此时还早,二楼还没到热闹的时候,妓子们还在酣睡,灯油燃尽,椅子都打翻横放在桌子上,是繁华落幕之景。
越过二楼便是直入赌房的梯子,靠近梯子转角处便是她常坐着吃喝的济楚阁。
她站在门口,就听到屋子里铁珍珊正嗓门粗犷的和人叙旧。
“他娘的还是京都带劲,要不怎么都说劫就劫皇纲,睡就睡娘娘,甭管咱们在山沟沟里怎么无法无天,都没有这里享受的痛快!”
铁珍珊的旧友说起话来倒是和风细雨:“我看你是想睡晋王,真是色胆包天。”
“你不色,昨天夜里白嫖的人是狗。”
“我没嫖,我是脱了衣裳给小娘看我身上的花绣,我没收她看花绣的钱就不错了。”
“放你娘的花狗屁!”
“阿弥陀佛,粗鄙之言,不堪入耳,佛祖法力无边,不日就要让你们舌头生疮。”
“秃驴,少吓唬我,佛祖连天下人的死活都不管,还他娘的管我们说什么?”
“铁当家这话倒是有一定的道理。”
宋绘月正听着里头的妙语,刘琴轻轻走了过来,低声道:“大娘子,这边坐吧。”
“是铁娘子的朋友?”宋绘月跟了上去。
“是,都是来京都过年的,”刘琴边走边道,“一个叫童鹏、一个叫白鱼,还有一个是头陀,穿件粪扫衣,叫做天心,酒肉都不忌。”
两人走了没几步,楼下忽然有人走了上来。
来者是个鬼鬼祟祟的男子,戴着帷帽,裹着件皂色披风,大白天穿的和做贼似的,蹑手蹑脚,藏头缩尾。
第一百七十三章 哄堂大笑
来客先是听了听阁子里持续不断的叫骂之声,只觉得不堪入耳,令人想要离开此处,却又不知该往哪里走,还要四下张望时,刘琴站到了他面前。
“客人是要关扑还是要点花茶?”
男子右手握拳,抵在唇边,清了清嗓子:“我找人,找这张小报的主人。”
他从袖子里取出小报,递给刘琴,正是今日份的谢舟毒舌。
刘琴接过小报,一打开就见到了今天最脍炙人口的那一篇文章。
赌房里正好传来瞎起哄的声音。
“脱裤子!脱裤子!脱裤子!”
“脱你娘!上窑子里脱去吧你!”
神秘来客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强行忍下喷之欲出的涕泪:“人在哪里,我有话要和他谈,别和我说不知道,我是打听清楚了的。”
小报的来处并没有人隐瞒,都知道这份令人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的小报是从琴心茶坊流传出去的。
只是不知道主笔是哪位。
刘琴收起小报,一团和气的笑道:“我当然知道,不过还得请问您的名讳,我好去通报一声。”
来客已经快要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带着哭腔道:“我姓葛。”
“哦。”宋绘月恍然大悟,方才还在互相攻歼互相伤害的铁珍珊四人也从屋子里探出头来,整整齐齐“哦”了一声。
与此同时,赌房里传来哄堂大笑,不知是哪位输家闹出了笑话,但是笑的不是时候,此时此刻就像是特意为了来客而笑。
葛姓客人忍无可忍,一只脚在地上重重一跺,两手一甩,“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你们欺人太甚!”
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当场娇羞洒泪,镇住了杀人如麻的江贼首领,也镇住了见过大场面的宋绘月和银霄。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还是刘琴阅人无数,随机应变,二话不说,推着姓葛的就往屋子里领——大老爷们哭哭唧唧,他不嫌丢人,她还嫌。
“葛老爷,您里边请,我这就去叫这写小报的来,您放心,一定为您解决问题。”
同时,她瞪了一眼宋绘月,宋绘月又瞪了一眼铁珍珊四人,最后这四个人整整齐齐的从门缝中拔出脑袋,缩回屋里。
赌房里也安静下来,只听到一阵骰子晃动的声音,仿佛方才的欢声笑语都是错觉。
刘琴忙着,四大恶贼也忙着,宋绘月无意去赌坊消磨时间,又无处可去,只能和银霄下楼,在街上继续买门神和桃木。
一出门,她就忍不住对着银霄裂开嘴,乐不可支:“哈哈!他真是......”
银霄的眼睛里也带了笑意。
宋绘月笑的嘴都合不拢:“八哥这回惨了,那位一定是抱着他哭。”
这画面光是想一想都十分滑稽。
笑过之后,宋绘月揉了揉嘴:“走,买东西去。”
两人一左一右的又逛上了大街,好的和亲姐弟一样,一个时辰后,宋绘月就捉弄起银霄来。
起因是她给银霄买了一件圆领大袖靛蓝色澜衫,银霄一试之下,便把这一件澜衫穿的利落有劲。
他是练家子,猿背蜂腰,腰间丝绦一束,便束出了他的细腰和长腿,衣裳颜色深沉,和他麦色的面孔契合在一起,越发显出了遥远雪山般的冷冽和粗粝。
宋绘月立刻买下,让他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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