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场爆炸并非是天灾,而是一场针对晋王的人祸。
好在晋王福大命大,并未炸死,只是和徐县令一起让石头给蹦的晕了过去,直到现在才醒过来,还是谢长史找到的人。
晋王是真昏迷还是假昏迷无人在意,总之整个河东路都脱不了干系。
王知州直到坐进了囚车,才明白过来谢川是在等什么。
他就是在等京都的登闻鼓敲响,在等硫磺等物埋好,一场人为的爆炸,害死了冶场里四百多条人命,厉判官畏罪潜逃,他这知州也脱不了干系。
但他还不是十分的慌张,因为自己背后有靠山,等到了京都,也不过是自罚三杯了事。
晋王也不在意京都中的动向,他知道李霖请辞,今上已经准了,这个盐铁副使的位子要让人打破脑袋,就看谁更胜一筹。
此时他坐在馆驿里养伤,伤好的慢,还老是痛,但他一点都感觉不到。
快乐挤满了他的身体,从眼睛和嘴角溢出来,外面的雪和光也全都如此灿烂,透过高丽纸糊着的万象格窗洋洋洒洒的落进来,铺了宋绘月满身。
宋绘月坐在小板凳上编芦苇叶子。
晋王目不转睛的盯着她,看着雪光包裹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很轻灵,轻飘飘的仿佛能让风吹走。
宋绘月脑子迟钝之时的点头,也是点头,她自己没觉得怎么样,晋王却有些后怕,他当时只顾着心花怒放,后面一回想,觉得自己有趁人之危之嫌,怕宋绘月彻底的清醒了会翻脸不认人。
好在宋绘月清醒之后,既没有羞涩,也没有反悔,坦然的好像她在心里已经答应了千百回似的。
她用干芦苇叶子编蚱蜢,编完之后,随手一放,瘸着腿站了起来。
晋王倏地起身,扶着她坐到椅子里,对着她一笑,并且给她端上一杯热茶:“咸的。”
宋绘月笑道:“您今天怎么没去冶场?”
晋王像个傻小子似的又呆又愣,凝神看宋绘月端茶杯的手:“我怕。”
他怕自己一去冶场,宋绘月就会飘回京都,回到宋太太的怀抱,并且躲起来再也不见他了。
谢舟走到门口,见了晋王这个惨不忍睹的傻样,当即掉转脚跟,一路走到大门口,和银霄一左一右站着吹冷风。
馆驿因为晋王入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大门外站着两列护卫,夹道而立,每个人都握着长刀,面容严肃,险些成为废墟的馆驿也得到修缮,是个能入目的地方了。
黄庭捧着一盆冻梨进来,见这二位和门神似的戳在门前,大为疑惑,问谢舟:“八爷,您不是有事找王爷?怎么站在这里?”
谢舟叹了口气,捂住双眼:“我看我还是瞎了比较好。”
随后他又把手放下:“眼睛痛。”
黄庭看向银霄:“你怎么也在这里站着?”
银霄一言不发。
谢舟代替银霄做了回答:“大娘子有了新欢,抛弃旧爱,他伤心。”
话音刚落,他就挨了银霄和黄庭的冷眼。
挨了冷眼也不好瞪回去,毕竟是他自己嘴贱在前,便讪讪地伸手拿了个冻梨,见还没缓,又放了回去,推着黄庭往厨房走:“等梨化冻了再来。”
屋子里,宋绘月小巧柔软的手掌覆上了晋王的手背。
晋王抬眼,就见宋绘月的大黑眼睛在天光里熠熠生辉,黑眼珠子像是两颗流光溢彩的宝石。
“王爷,别怕。”
晋王翻动手腕,握住了她的手,在她身边坐下:“是,不怕,”
他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去看宋绘月,仿佛怎么看都看不够。
宋绘月嘴角往上一扬,有飞扬洒脱之气,然而不笑的时候,眉眼就占了上风,越发的浓黑,是个极度黑暗的世界,这样的目光偶尔朝人一瞥,便能让人一静到底。
“冶场今天还是在挖,到处都在办丧事。”晋王低声道。
宋绘月问:“抚恤银子发了吗?”
晋王摇头:“泽州本就不是个富裕地方,荒地比耕地还多,几个县令穷的叮当响,知府知州倒是有银子,都贪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倒是可以像在潭州一样,”宋绘月想了想,“让转运司出银子,转运司不是留有送使的银子?”
“你和我们想的一样,谢川已经领着徐来雨几个穷县令去转运司要银子去了。”晋王又笑起来,认为他们二人是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
至于开创找转运使要银子先河的谢川,则是被他遗忘到了脑后。
二人絮絮叨叨之后,宋绘月便要出去打鸟。
正巧泽州新任知府冯威前来见晋王,他一脚迈进大门,就见左手边第三间门口站着穿青衣的内侍,便大步走了过去,距离屋子还有十来步远的时候,忽然就站住不动了。
冯威作为一位好奇心旺盛的四十岁中年男子,对晋王本人就有一探究竟之心,此时一见屋中情形,好奇之心越发按捺不住,干脆站在原地观望。
屋子里站着个纤细女子,浓眉大眼,安安静静地垂着头,一手拄着木杖,一手拿着把弹弓,晋王弯腰垂头,正给她系一件皂色披风。
第一百七十一章 归巢
为了避免兴师动众,船直到夜里才靠岸。
虽然已经入夜,码头依旧繁华,在不断靠岸下货,力夫们穿着单衣来回,满身尘土,扛一个大包可以挣十个子。
卖干饼和糖水的人挑着担子来回穿梭,时不时轻轻巧巧放下担子,递出去十块干饼,收回来一枚铜子。
艞板放下,扬起一片灰尘,忙碌的人群立刻让了让,游松等人正在码头外等候。
晋王低声和宋绘月说话:“我还要进宫去和今上请罪,还说不准是挨骂还是挨揍,不过贵妃肯定是撕了我的心都有。”
宋绘月拄着木杖从艞板上走下来,侧头看了看晋王。
她见过的男子里,晋王是最能将鹤氅穿的器宇轩昂的,而不是随时都要羽化登仙,他好看,她便忍不住微微一笑,笑的两眼弯弯,好似月牙。
“今上会不会留你住一晚?”
“会,”晋王陪着她慢慢走,把她送到马车上,自己面朝车厢,坐在车夫所坐的踏板上,迟疑了一下,凑到宋绘月耳边,低声道,“银霄,送到王府来做护卫好不好?”
宋绘月先是不明所以,以为晋王看上了银霄的身手,随后反应过来,便忍不住笑了两声:“王爷,您怎么还跟银霄较劲?”
晋王摸了摸鼻子:“他要是个大丫鬟,我就不跟他较劲了。”
宋绘月又低声一笑:“哎,他就是......就是一个弟弟啊,和清辉是一样的。”
晋王思索着,又不便透露银霄的狼子野心——宋绘月对此本是无知无觉的,他说了,她恐怕就要放在心上,难免多加留意,越发不好。
越是想,这话就越是不好说出口,斟酌再三,他才道:“我和你还没有这么亲近呢。”
宋绘月点头同意:“那我们多亲近。”
晋王低头看她,对着这样一双大眼睛,他痴痴的望了一瞬,心中欢喜满溢,把银霄都给忘到了脑后,他忽然往马车中俯身,让黑夜和车厢挡住其他人的视线。
他的气息在宋绘月面前骤然放大,唇上划过温暖柔软的触感,又蜻蜓点水一般离去。
正是晋王悄悄的、轻轻的,吻了她。
一吻过后,晋王匆匆抬头,双手紧绷,用力撑着车厢,感觉自己唇齿之间都是宋绘月的气味,他的身体着了火一般滚烫,烧的他头晕目眩,想要挤进狭窄的车厢里去,狠狠地抱一抱宋绘月。
要克制。
他迅速从车上跳下来,脸色冷静,一如往常,只有红晕从脸颊蔓延开,一直延伸到耳朵后面,染得他的眼底都泛了红。
在寒冷的空气中,宋绘月的气味不再萦绕在他鼻尖,他渐渐松弛下来,看宋绘月是一张粉妆玉砌的脸,神情还愕然着。
愕然过后,她猛地看向晋王,只看了一眼,就若无其事的别开脸——脸上泛起了云霞似的两团红颜色。
晋王忍着笑,看她是如此的漂亮可爱,是藏在花骨朵中的一个幼儿,一颗心寂寞执拗,既像是被惯坏了,又像是太聪明,反而自成一个世界。
她独一无二,需要他悉心呵护,他想把她打成一个包袱,抱起来跟着自己到处走,让她永远免受风吹雨打。
“好了,”他终于忍不住笑了一声,“走吧。”
宋绘月也小小的笑了一笑:“您也走吧。”
马车在空旷的街道上行驶起来,很快就到达曹门大街,宋家门前挂着个大红灯笼,里面亮亮的点着灯,门开了一扇,谭然坐在椅子上昏昏欲睡。
听到马车的动静,他炮仗似的从椅子上弹射到门外,见宋绘月弯腰下马车,又扭头冲着门内大声道:“回来啦!”
屋子里顿时窸窸窣窣的响了起来,林姨娘人还在屋子里,声音已经跑了出来。
“还好不算太晚,王府的人说夜里到,还真是夜里到。”
随后她麻利地开门,迎着冷风“嘶”了一声,手拢在袖子里出来,见宋绘月已经进门,便迎上去上下打量:“大娘子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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